老头显得很焦急,目光四下里转了一圈。准备把轮椅推到场边的池埂上,但那梗沿太窄,容不下轮椅;那里又太远,也不会看得清。他继续从人缝里艰难地往里推着,终于发现一个可以升高半个身子的地方,那是一辆敞口的三轮摩的,车主就站在车厢里看:老人上前去拍了拍车主的腿,不知跟他商量了些什么,开始车主没有什么表示,仍站起来看他的。老头再拍他的腿,这一次思他讲了不短时间,车主终于下了车,帮老人一起将轮椅抬上了三轮。显然高度还是不够,于是他们又想办法把轮椅垫得高一些,并在老奶奶座下塞进去一些棉衣什么的。大概是能够看见了,老奶奶揉了揉眼睛,脸上露出了笑意。老头则在车下扶住轮椅,并不时地踮起脚尖用手帕给老伴擦着眼睛。节目演到精彩处,观众拍掌,老头也跟着拍掌,其实他什么也看不见,除了老伴流泪的眼睛和脸上的微笑。
当老头做着这一切的时候,我们边上有许多人都停止了看演出而专注地看他们。我突然觉得老人和他的老伴现在的这个高度之差就是一种别致的造型,他所完成的这些细节也不亚于一个生动的节目。我们猜测老奶奶频频地擦着眼睛,排除她的眼疾原因,起码还有三种可能,一是她终于可以看到精彩的演出了,二是她感激老伴给了她这个机会和这个高度,三呢,她为周围许多羡慕的眼神,为她自己的幸福。
这个晚上,稍后挤进广场的很多人都没看清楚演出的节目,因为高度不够。然而那位瘫痪或者是有严重腿疾的老奶奶却看清了,老头子给了她足够的高度。散场之后,我和同事们都还在议论着这一高度,而后形成了这样的共识:如果说我们人类的情感也有一个高出一般起点的平台,那么就是这种平台的高度把人生幸福给顶托了出来,虽然这幸福没有修饰,没有张扬,也没有喝彩,却比许多在舞台上演出的节目更加感人至深催人泪下。这种高度不是轻易可以立得起来的,它要建立在一方敦实的心灵基座上。
淡墨夕阳酒一杯
每天傍晚,从菜市场往东的滨河大道上,总能看到秦老师一路缓步一路欣赏的悠然自得的身影。一个退休多年的教育上的老领导,就像一片落叶一样,从高高的位置上走下来,径直走到他生根发芽的地方,走到秋后显得有些瘠薄的大地上,亲近着泥土,体悟着温凉,坦然怡然,且喜且乐。他没有其他同事离职退位后的孤独寂寞,没有一点儿不适应。秦老师说,他靠了一种精神力量的支持,靠了一种心灵上的安慰与寄托,那就是他深深喜爱并执着追求的书画艺术。
“假如放弃了写写函函。我可能也会像老货计们样足不出户,一任心灵孤独着,数着日子度过晚年”,秦老这话一定是发自内心的。
人大多都有这个过程。两刚从工作岗位上遏下来。一时肯定适应不了,寂寞孤独是难免的:怕就怕再给思想一这藩篱。仿嫌一个小院子,围篱深了,阳光就少了,寒凉就来了:所以不少人总是在通过寻找乐趣获得更多的精神寄托,或者获得一定的冬日瑷阳:比如打打球,跳跳舞,跑跑步,钓钓鱼,比如种一块白菜,养几只白鹳,弄几块山石,写几篇文章……像秦老,大半辈子的爱好就在书画上,老了退了,他有了随意支配的时间,正好用来弥补以前的不足:
秦老师漫步在河堤上,欣赏着山城冬日晚景,也欣赏着他晚年的壮美风景。我每天路过这里时,跟他打声招呼,他笑呵呵的,指指点点着让我随他一道看落霞,看飞鹭,看烟霭,甚至看烤红薯的老夫妻推着烤炉肩并肩走过大桥的情景。有时候他有一幅作品的构思在心中成熟了,会老远跑过来抓着我的手,动情地跟我一起斟酌那创意,讨论那内涵,切磋那手法。
有一天,秦老师特地招呼我跟他走一程,他说他的书画最近有些轰动,新作有4幅被选人“文人书画百强”系列展,其中《大别山晨韵》获得省实力派书画名家三等奖。“我不是在乎参展和得奖,那应该是早些年的事情;我在乎人到七十了,居然还有人在乎我,在乎一个退休老头子,我很快慰!”其实,我非常明白,秦老师就是将退休当成放假。这看似人生的一个长假,在秦老这样的人看来,一定还有收假的时候,于是他趁着这么好的机会赶紧做些以前早就想做的事,好好补补曾经因为繁冗公事耽搁而遗留下来的缺憾。一个善于弥补缺憾和漏洞的人,那一定不会是一个心灵空虚的人,同时也不会是一个孤独的人。
“很快慰!”我那样想着的时候,秦老师还在那里念叨着。
有个朋友曾经跟我说,小城里有位退休的县长,偶尔出来散散步,见了熟人老远就回避了,不知是出于什么目的。我说,要么仍然自负,要么过于自卑(他不敢在五坊八作中昂首挺胸),这种人就是在禁锢自己,他剩下的除了孤独,还是孤独。
秦老师的习惯是,每天三里路,两幅字,一幅画,一杯酒。这真是锻炼身心的妙方啊。难怪仲冬的夕阳下,高高的河堤上,他仍然那么矍铄,那么健朗。一个把山水和太阳装在心里、把荣辱和名利排出心外的老人,他的晚年除了幸福,除了快慰,还能有别的什么呢?
我们祝福所有的老人都能像秦老师(他虽是曾经的局长,我仍愿意喊他老师)一样,少些孤独,多些快慰。
卖空气的人
年底的福州,温润如春。这天我从《散文天地》编章部往回走,半道上遇到一个“卖空气的人”。我和他说着话,得知他39岁,属牛,家住湖南永州冷水滩区蔡市镇,名叫余松久。
卖空气的人黑瘦黑瘦,高个,长腿,头发洗梳得黑光锃亮,风度翩然。
卖空气的人高中毕业,曾经务农,18年前跟一个江湖师傅开始学卖空气,现在自己又收了不少徒弟。他问我愿意不愿意跟他学:“当然,您是老师,有许多东西我们要互相学习。”我说我马上就会回安徽了,安徽那儿不缺空气。
卖空气的人自备了两袋子细沙,一束塑料长轴,一只纸箱,一个红塑料桶,外加他一副好口才。
卖空气的人说非常愿意和我交个朋友,恳请我到他老家那儿去住一阵子,观光并写作。他说他有两套房子,一套在镇上,一套在乡下;他还说,他有四个孩子,生老四的时候,计生委罚了款,要不是罚了几万块钱,他也不需出来跑江湖。大孩子上着卫校,老二读初中。
卖空气的人就住在我住的旅社附近,他叫我去坐坐,我就去了。他手上捏一只黑兮兮的玻璃茶杯,远不如他一笑露出的牙齿白。他说天公不作美,一天就损失100多元。听那口气,这个数字好像也挺平常,然而我始终将信将疑。
卖空气的人拿过另一个小包给我看,包装也算得上精美,袋子上的字体也非常秀丽,每小包如味精般大小,印着“特制快速干洗剂”字样,内里如高粱饴糖块形状的一小颗核心物质,软而滑,每包2元。
卖空气的人从我手中拿回那个小袋子,强调说光靠着这东西不来钱,关键是另外两样东西,两样人人都有而又人人都难得的东西。他见我来了劲,就说:“一张嘴,一只手。”
卖空气的人一张口一伸手,我有些失望。然而就在这时,他猛地抓起一把沙子,就在旅社宿舍的地板上迅速地撒出一行字来:“特制快速干洗剂!”那字果然见功夫,一般人用笔是绝对写不出来的:凸体,行草,流畅生动,别具一格。他又说,口头做广告就是精彩的演讲,开始上场时,也曾胆怯,羞涩,后来就不怕了。后来人围得越多,就越精神,撒字和演讲如有神助。
卖空气的人走了,是回老家。他说一个地方不宜久待,生意人头脑要活络。他还说,你们做教师的最适宜于干这一行,口若悬河就是一笔资本。临出门时,他再次表示愿意交我这个朋友。
我隐隐有些担心,平日里往讲台上一站,我是不是跟他一样,一直都在卖空气?
暮色·老井
黄昏是个大砚,眼下这墨研得还不太浓,墨香却弥散出来了。到了晚炊的时候,先把饭烧好的人家,将一锅春蒜炒腊肉爆得乱了行人脚步,迷了行人望眼。正在升起的炊烟,一如颇负盛名的书法家在天空中潇洒地狂草着,其实什么作品也没有留下来。就连风也没寻到什么,除了把从厨下偷出来的香味分散给黄昏的每一棵树,每一只鸟,每一个行人,它还有什么呢?
老井在等待着,等待着最后来汲水的人,还有饥渴的水桶和水瓢,还有黄昏星一般隐约的眼睛。
犬吠像一只木桶从扁担上断了挂钩、吭吭地滚下坡去的声音。夕阳红着脸,也要滚下山那边去了。
黄昏是这个春日外的一章,虽短小,却非常迷人;老井依然深沉,它总要给每一个平常的或是不平常的日子画上句号。
往日这个时候,小路上总有两只水桶荡在一副瘦小的肩头上,水桶和水桶一前一后形影相吊,影子银在后面亦步亦趋。归巢的孤鸦或者叫伴的喜鹊低低地叫一声,而后一抖翅滂飞得无影无踪。天幽蓝得跟井里的青苔差不多,星星忽闪着,就成了井中虾子草里晃着白肚的鲢鱼。
在黄昏,炊烟是乡村的眉子,老井是乡村的根:乡村的根是青的白的,它们汲取着夜色的黑,像在泥土中汲取着温厚的养料,逐渐长成故乡的清凉、馨香和滋润。故乡不管怎么看,都不像一只大蚌壳,因为无论如何不能让故乡为了养育一颗瞭眼的珍珠,而变成一只皱纹百折的老蚌壳。故乡就是眼下看得见的真实的土地,就是田畴、山冈和因修路还没来得及搬走的一堆沙土,它埋着青的根白的须,它是粗沙细砾组成的一种存在。
无论是回忆还是设想,抑或是诅咒,它都只能永远是中间为路,两边做地的一种格局。
往日这个时候,桑树地畦的尽头有一小片平平的草毯,那是放水桶的地方,因为老井就在旁边,老井的水灌溉着桑树的根,当然还有其他庄稼的根。就像一口老井忽然变成了深深的母爱,它一辈子又一辈子盈盈满满的,灌溉着人类之根。每回在井边蹲下来,将要用一只葫芦水瓢去,取清澈的井水时,井里总会现出一张娇小而漂亮的脸蛋。夏天长长的日子,夕阳落山较迟,晚霞落在水中,有两片红晕就贴在脸颊上……
在默想中,脚步自然而然地朝老井走去。井水一如平日那样沉静,清澈,碧绿,深邃。天空也在井里,飞鸟也在井里,道路和想象都在井里。哪一条路是通往外面的呢?村里姐妹走出去的路到底是哪一条呢?
这最后一瓢水挑回家去,添到锅里,烧得滚沸了,是端给父母的洗脸水,还是熬给祖母的药汤,或是献给兰姐的茶水?自兰——村里最漂亮的女孩,最早出远门的女孩,她唤作兰姐的——明天会早早地来。想到兰姐,她下意识地打了一个战栗:明天就要把自己交给她了,把自己的命运和前程交给她了。兰姐是个可靠的人吗?她确实如人们说的在外面很有市场吗?为什么她身上总会招来一些怪怪的眼光,像毛毛虫……
黄昏已经把墨磨得很浓了。在两只水桶中间,她慢慢走着,仿佛瞧见了龙头庙里老和尚给她的签卦,那也是用浓浓的墨写成的,写在一张黄表纸条上,只是太难解了,老和尚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而眼前和身后装满水的两只水桶,又仿佛是两个自己个今天的她和一个明天的她,一个已知的她和一个未知的她,在老井和炊烟之间一前一后地走着。
“离乡”这个词她似乎从来就没学过,她所熟悉的词儿只能是老井、暮色、夕阳和村路。若干年后,她细细回忆那个黄昏的心理过程,对我说,老师,一个黄昏也是一张名片,可是我把它扔掉了,就像扔掉兰儿给我的名片一样,我丢掉了那个黄昏的应诺。
她不再叫白兰为“兰姐”,那是她自己的事。
记住美丽
在宜城迎江车站东北角,有个“小燕面馆”。这家面馆除了供应面食以外,还做盖浇饭。对于南方人来说,盖浇饭可能还比较陌生,其实也就是把一个特色菜连汤一起浇在白米饭上。这种快餐价格便宜,一般4到6元,饭的数量不限制,管你吃个闷饱。盖浇饭的优点还在于菜与汤同时容于饭,不会造成浪费。
小燕面馆6个服务员,一色的淡绿色衬衫,红色挂兜,她们在两排桌子间有序地穿梭来往,服务极其周到。她们身轻如燕,倩影飘然。如此服务,让我们同行的每一个人一下子就记住了“小燕面馆”这一名称。
在宜城的那几天,我们每天早晚都到这儿用餐,餐餐不忘点上盖绕饭,我们也因此记住了这一群“燕子”的身影。
在碌碌尘世中,能叫我们记住的东西也许不少,但是大多数情况下,即使当时记住了,但过不久便遗忘殆尽。大多数人可能都是这样,极为细琐或平凡的小事往往丢在记忆一角,然而过后一旦搜寻出来,反而格外清晰。
有一年在黄崖关长城,碰到一个戴麦草帽的卖梨老人,我把背包丢下来请他代为保管。因为上山太困难了,估计上到戚继光雕像处来回总有好几十里,便想出丢下背包的主意,说好给老人5元钱,但心里仍然虚怯,怕他跑了。等到汗流浃背地回到山下,午饭时间都已经过去了,老人仍然坐在那儿左顾右盼。我千恩万谢地递过去5元钞票,拿回背包,不料他一扬手将钱打落在地,瓮着声说:哪个要你的钱!我要是这么恋钱早就发财了——我是怕你忘了自己的东西哩!
我记住了麦草帽下的那张脸,还有他瓮声瓮气的声调。
叫人记住的物事也许并不鲜见,因为眼下亮眼的东西很多。然而,我们留下的是极普通极平素的美好记忆,譬如在林立的餐馆中,一个小面店把它让顾客满意的特色推出来了,这就是美好;一个老人,把他淳朴的内心世界袒露出来了,这更是美好。美好的事情总能叫人记住,并且久久不忘,这便是内涵。
我还想起某工地上的那位小伙子。那天傍晚,工人们正在下班,一个个扔了工具往回走。老板要在他们中间找一个人做区间管理员,匆忙中,老板看见这群人中有一个把大家的用具收集到一起的小伙子,于是老板喊:“喂,揽工具的小伙子,你来!”后来,老板一直把这个被他无意中提拔了的小伙子叫做“揽工具的”。揽一下工具,也许再平常不过,却让老板发现了他,任用了他,也从此记住了他。可见,一个不经意的举动,往往成就一个人的一生。
让人记住,靠的是自己的鲜明特征,这特征,当然包括突出的举止言行,更重要的还是内在的东西,是你不同于别人而又在寻常生活中不难具备的众善之善。
有人说,让人记住美好的一面,不独人类能够做到,蜻蜓也会。蜻蜓在春天选择刚露出尖尖角的小荷,使我们几辈子都吟咏它,歌唱它。
话是这么说,可是真正让你的言行举止被人记住并留下美好的回忆,还得有一定的内涵与素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