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总是沿着更深的方向发展,谁也看不见这世上道路的起源与尽头。黑夜的悬念也是如此,谁也看不见黑夜深藏的事实。溶入在深深的黑夜时,会有一种不解的迷茫与神秘渗透在其中。在黑夜中静静行走时,白昼那种对于事物的熟悉与自信,会像水一样悄悄地流失,表露在思维中的是所有的光明与黑暗,内心深处却是不断地怀疑,在这种怀疑中慢慢地生出一种迷幻的感觉,好像黑夜里感受到的是一种不真实成分,那是一种新奇的体验。当然,不是所有的人都喜欢这种体验,都能感受到这种体验,因为对于任何事物的喜欢必定要有个过程,你没有经历过这个过程,你是不喜欢这种感受的。
我最初的时候,和所有孩子一样惧怕黑夜。最早传递给我关于黑夜恐怖的信息,是乡村流传的鬼怪故事,还有自己最早对黑夜的认识。白天那些熟悉的道路,在黑夜里行走时,道路似乎不是原来的样子,所有的形状因为黑夜的原因,变得模糊不清,走在道路上总有种战战兢兢的感觉,好像自己置身的是另一个世界。
第一次深刻认识黑夜的时候,是小学三年级,那天因为在公家地里偷挖了一个萝卜,挨了父亲一顿毒打后,一气之下跑进了黑夜。当然对于毒打这个词汇的认识是那个时候的见解。当时没想到自己是惧怕黑夜的,只是一时冲动。当我实实在在地站在黑夜中,我后悔了,茫茫的黑夜中,我能跑到哪里,哪里才是我奔跑的方向。在家门口不远的地方我站住了脚,心里有着一些茫然与犹豫,但父母没有追出来,他们知道我有怕黑的毛病,也许算计着我要不了多久会灰溜溜地走回去,就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
那时,我认定自己是个男人了,父母的这种表现就是对我的藐视,我决定要赌上这口气,你们不出来找我,我是绝对不会回去的。因为惧怕黑夜的原因,我不敢离家太远,只是扎进了离家不远的一堆草垛里,我在草垛中挖了个洞,然后坐了进去,洞口再用稻草伪装好,从这个洞里可以看见我家的那盏煤油灯。草垛里因为没有风,显得很是温暧。开始我有些紧张地看着家的方向,希望父母能站在门口叫我名字,好让我有个回家的借口。但也许因为挨打过程中,自己折腾得有些累了,坐在草垛中便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在似睡非睡的时候,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那声音是我的母亲。我心里有种胜利的喜悦,透过草垛上的洞口,看见母亲站在家门口喊了几声,然后转身对屋里说了些什么。没一会,我的父亲走了出来,家里那昏黄温暧的灯光也跟在他身后射了出来,心里便有了一阵冲动,想从草垛里跑出来,一直跑回自己的家。我想这样做的时候,父亲却转身回到屋里,那温暧的灯光熄灭了。在寂静的夜空下,父亲拿了个电筒从大门再次出来,我听见了父亲的声音:“这小狗日的,别给我找到,找到了我再狠打他一回,这么晚了也不晓得回来。”母亲却在说:“你又发什么脾气,先把孩子找回来再说吧。”
刚才的冲动消失了,我不想现在再挨父亲的一顿打。母亲一边喊着我的名字,一边朝前走,父亲在身后跟着,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将手中的电筒给母亲照着脚下的路。他们走过我躲藏的草垛时,父亲停住了脚步,乔了一眼那高高的草垛。我以为父亲发现了我的踪迹,便将身体往草堆的更深处挤了挤,但父亲什么也没说,只是叹了口气,跟在母亲的后面继续朝前走。父母走过后,我又看了一眼家的方向,发觉刚才因为家里点着灯,根本没在意别人家的情况,现在家里的灯灭了,才知道整个村子的灯都已经灭了,四周沉浸在一片黑暗之中。根据白天的认知,我看着那些模模糊糊的影子,可以猜出那房子是谁家的,应该是什么样子的,但看久了模模糊糊的房子,还是让我生出些联想,一些有关妖魔鬼怪的故事,一下子涌进脑子里,恐惧沿着心灵渗透到肌肉与骨髓之中。在这恐惧的时候,四周的声音也开始放大,草堆中穿行的爬虫发出很大的声响,我可以清楚地听见它们爬动的方向以及速度的快慢。我拼命想压制住自己的这种恐惧,但恐惧就如火焰一样静静地燃烧着我所有的思维。
黑夜在深切地考验着我的思想与胆量,对于初次感受黑夜的人来说,黑夜永远都是胜利者,我根本无法与它抗衡。那安静的、不露声色的黑夜,用它看不见的手威胁着我,我想跳起身离开草垛,快速地冲回家去。在我想这样做的时候,又听见了说话声,那是我的父母,母亲似乎在埋怨父亲为什么不早点出来找我,而父亲只是听并没有回话,当走到家门口时,父亲说了话:“叫什么叫,烦死了,你那儿子从此不回来也行,就当我白养了。”说着便推开门走了进去。母亲站在门口望了望,犹豫了一会,也跟着父亲走进家门。黑暗中,我听见门被关上的声音,那声音打断了我刚才想回家的冲动,涌起的是对父亲的咒骂与伤心,为了一个萝卜,父亲可以不要我,那么爱我的母亲也没有任何表示,心里真的有些灰暗。
坐在温暧有些潮湿的草垛里,我又一次忘记了四周的黑暗与我惧怕黑暗的事实,心里全是些伤心与痛苦的感觉,人似乎就是黑暗的一部分,成为单一而木然的物体。夜在我的心里不再是漫长的,而是永远的,那无边的黑是我无边的体验,是我没有尽头的时光。村庄沉浸在一片寂静的黑暗之中,只是偶尔有几声狗的轻吠,或者婴孩的啼哭,给寂静的夜带来一点动静之外,黑暗中的村庄是死寂的。
四周无人,没有彳质诉的对象,只能将感觉放在心里,让时间一点点地消融自己那点痛,磨灭掉那点苦。在一种自怨自怜的感觉中,时间将我带入了沉沉的睡眠之中,一切的烦恼在睡眠中变成不存在的空。当我醒来时,黑暗已经消失,稻场周围有人在行走,他们忙碌着自己的生活。我从草垛里钻出来,看见白昼的景象时,心里多的是一种欣喜,要知道我一个人待在黑夜里,对我来说是种勇气。昨夜的痛苦与烦恼已随着那升起的太阳消失,我站在稻场上看见我家的屋门已经打开,母亲正在门前忙进忙出的,我有种冲动想赶快地跑回家,跑回自己的亲人身边。母亲看见了我,正急急地朝这边走来。我似乎在一夜间长大了许多,黑夜锻炼了我的思想与意志,使我忘记了父亲的责骂,我快步地跑向母亲,这是温馨的一幕。
自此后,我和黑夜结下了不解之缘,当我不开心的时候,我会跑进黑夜,在黑夜里待上一段时间,让黑夜消解掉心里的不平与烦恼,当然更多的时间是和一些不怕黑夜的孩子,在黑夜里创造一些属于我们的奇迹。比如我们借着月黑风高的帮助,一夜间摘掉了一棵树上的梨子,第二天听着那家人在村子里跳着脚骂,而我们却在一旁窃笑,享受着自己内心的快乐。我们也会借着黑夜在河边捉些鱼虾,改善一下自己家的饭桌,而这大半也会得到家人的表扬。
黑夜中有很多的事可以做,也有很多的东西可以感受,因为日子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人生的一种体验,在那段日子里,我感受的黑夜是快乐的、宽广的、自由的,在白昼中不能进行的一些行为,在黑夜里可以轻松的实施,黑夜遮掩了一些东西,但也暴露出一些东西,让我深切地摸到了一些看不见的事物本质。那个时候,黑夜中的一些不便对我来说,就是一种欣喜、一种发现。
那是我童年时期对黑夜的感受。黑夜对于人类来说,不是一成不变的,黑夜有着自己的历史,每个人在每个时刻,对黑夜的感受是不同的,黑夜本身带给你的东西也是不尽相同的。
我到了少年时期,全家人由乡村调到城里,而我对于黑夜的喜爱并没有减少,仍旧一个人在黑夜中悄悄地出没,只不过那时的黑夜对我来说,是寂寞与无聊的,城里的环境不同于乡村,自然界的生态在这里消失,存在的全是人为设置的建筑与树木。所有的孩子也不是自由的,他们被关在那些水泥房屋之中,躲避着黑夜中的恐惧。但这世上的人不可能是单一存在的,只要你用心寻找,总能找到自己相同爱好的朋友。在那些日子里,黑夜中的体验彻底地改变着我,城里黑夜中存在的事物,不是那些无法更改的自然界,而是人本身,人就是黑夜中的一部分。
那段时间里,我们几个少年的精力无处发泄,只能在黑夜中盲目地散发掉。我们曾用一个晚上的时间,骑着自行车跑遍这座城市,而且跑的没有方向,只有一个简单的目的,那就是一定要跑,而且只朝黑暗的地方跑。对我当时的感觉来说,城市的黑夜和乡村没有区别,在黑夜中一样呈现出一种死寂的状态,有区别的在于城市有着一些灯光,而乡村里除了黑暗还是黑暗,在乡村有着狗吠与孩子的啼哭,而城里基本上听不见这些声音,只是你偶尔的会碰上那么几个人与你相对走过,留给你一些关于人的思索。
黑夜包容了我所有的秘密,这其中有我的初吻,我第一次有意识地对女性的探索,有我深藏在内心的关于幸福的感知。记得在这座小城里,我曾和我的女友为了聊天,沿着城市的道路莫名地朝前走,在走的过程中根本没有觉出劳累,也没有觉出时间的转移,只是用脚步丈量着已经在白昼熟知或者无知的道路。这时的我对黑夜来说是个盲人,我对黑夜的存在是无睹的,眼里只存在我的女友,她是一轮月亮照亮的是整个天空,黑夜只是一种感觉而已。有人说恋爱中的人是无知的,事实也确实如此,在茫茫的黑夜中,只是为了说些没有什么意义的空话,可以绕着这座城市走上一圈,一直到东方发白,才发觉自己的劳累,而这种劳累可以在对视的一笑中轻轻地掠过。所以说那时的我虽然在黑夜中,但并没有在体验黑夜,黑夜只是我的情绪陪衬,让我感觉出那种寂静的氛围与快乐的声音。
自恋爱过以后,我很少在意黑夜中发生的一切,当年的浪漫随着现实的生活消失,伴随我的只是匆忙的现实与劳累。也不知从哪天起,我觉得黑夜突然变得肮脏与丑陋,缺少了原有的神秘与寂静。现在的我基本不再外出,除了一些正常的应酬,很少在黑夜中行走,现在不管你行走在什么样的城市里,都可以感受到相同的场景。
酒店里总是歌舞升平,进进出出的人似乎都腰缠万贯,红着脸喷着酒气,大声地吆喝着什么。而那些歌厅或者美容的地方,很远就可以闻见廉价的香水味,一些女人的笑声总是能够传得很远,将你的心思撞得七零八落的,让你的心有些想入非非或者生出些厌恶来。在城市里现在基本上已找不到黑夜的特征,那就是黑暗,你如果找到了那样的地方,也不敢贸然的撞进去,等待你的也许不是对黑夜的体验,而是另一种关于生命与胆量的体验。
我在这样的黑暗中感受过一回黑夜里存在的刺激,一把闪亮的刀突然地、没有任何预兆地、出现在我的面前,我那时的第一个反应是一惊,然后就会责骂自己,外面那么多地方有着亮亮的灯光,为什么会走到这座城市中最黑暗的地方呢?但责怪不能改变事实,那把刀就在我的面前。只不过我那次是有惊无险,我走进黑暗的原因,是因为我的朋友喝了些啤酒,想找个方便的地方,虽然这样做很不文明,但那晚不文明的行为制止了一起更不文明的行为。我朋友在后面黑暗中,也看见了那把闪亮的刀,所以快速地冲上来,让我避开了一种灾难,如果不是他及时出手,谁也不知道后面会发生些什么。也许黑夜只能用黑暗的部分才能感受到黑夜的真正面目。
这几十年对于黑夜的体验,让我时时地感悟,我只能说:我渴望着童年的黑夜,那是快乐与幸福的,到现在我闭上眼睛也能看见自己在黑夜中露出灿烂的笑容。
小镇之夜
准确地说,当时并不能肯定这是一座山区的小镇,还是一座普通的山村,我只是这个地方的一个过客。现在记下这些事的时候,还是下意识将它称为小镇,因为这一切的过程,似乎更适合小镇这样的感觉。沿着公路的两旁,断断续续地排开一些房子,大概有一里多长,房子大多是一些平房,看上去如同路边的树木,朴素而诚实。
到达小镇的时候,已经是夜晚,路边只有几家还亮着灯火,其余的地方都是黑糊糊的。坐在车里并没有看清外面的风景,也不知那些亮着灯火的地方是干什么的。车在一家亮着灯火的屋子前停了下来,跳出车子的时候,只觉得头顶的夜空要比城里明亮些,那些星星静静地排列着,我大多不知道它们的名字。
眼前一栋二层建筑还没有完工,一些脚手架围绕着屋子。大门是敞开的,几个男人围坐在一盏白炽灯下,大声地说笑着什么。要知道,我不是一个人经过这个小镇,身边还有其他的人,只不过对于小镇来说,或者对于小镇上的人来说,我们只是一阵风,明天也不知会吹向什么地方,而事实也确实如此。
那群说笑的人,发现我们的时候,便停止了说话,愣愣地看着我们,好像有些不知所措。其实对于夜晚来说,现在的时间还刚刚开始,应该才七点多。我想确认自己的判断,眼睛在墙上扫了一圈,没有看见钟之类的东西,记录现在的时间。
倒是在一面墙上看见一幅匾,图案是我们常看见的,不外乎是一些山山水水的,匾上面用红漆写了些字,因为灯光的原因看不太清。
一个中年女人,不知从什么地方走了出来,突然地站在我们面前,带着笑意说:
“几位想住店?”看着空荡荡的店堂,我有点怀疑是不是走错了店门,虽然送我们来的司机说这是一家旅社,可店堂里只有一张桌子和桌子边的那几个男人,墙上也只有那一块匾,给我的感觉似乎是个普通的乡村人家。我说:“这儿可以住店吗?”
中年女人的声音响了起来,语气中也有些夸张。“我这儿开的就是旅社,怎么不能住人?”说这句后,她又带着一点威胁的意思说:“这儿附近可就我这一家旅社。要不你们先上去看看?”说完后,她很麻利地转头用土话,对后面说了些什么,一个女人应了一声,便有个穿着裙子的姑娘站在她的身后。这是个夏季的夜晚。
我犹豫地看了一下身边的几位伙伴,有些拿不定主意。其中一位有些犹豫地说:
“要不先上去看看条件怎么样?”
在准备跟穿裙子的姑娘朝楼上走的时候,我们其中一位又说话了。“老板娘,你们这儿住一晚是多少钱?”我们便停下脚步,人民币的问题可是个关键,一不小心给别人宰了,那可有些划不来。
中年女人听了后,还是带着笑意说:“我们这地方绝对比你们城里便宜,房间是两人一间,一晚上每人十元。”说完她带头上了楼。而被叫出来的姑娘,看了我们一眼,掉头朝一片黑暗中走了过去,消失了。
在女人说这些的时候,我发觉店堂里的男人没一个过来说话,我怀疑这些男人不是这屋里的,也许他们也是这个地方的过客,也许只是这附近的人到这里来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