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年后。
“木兰,王妃要你抄写的诗词,你抄的怎么样了?”
“咳咳,我马上就送去。”
两年前,木兰侥幸活了下来之后,如今已是察必皇后手下的侍女。
原来,托雷王爷的案子之后,虽然她脱了罪,却很难说清其中的干系,忽必烈处理完托雷的身后事之后,再次远征。乃马真皇后和贵由仍一心要诛杀木兰,以绝后患。
察必王妃却劝说,木兰貌不惊人,年纪又大,竟然能得到忽必烈的垂怜,她倒是想看看木兰有何过人之处,执意要将她留在身边为奴。
她是皇后养女,和贵由从小一起长大,两人自然对她宠爱有加,见察必坚持,也就留了木兰一条性命。在草原上,一个贱奴的命不值一提,想留就留,想取便取。忽必烈在亡父后,再也没有提起过木兰,众人也就不再将她放在心上。
说来奇怪,人多的时候,察必对木兰从无和颜悦色,总是刻薄刁蛮,责罚她,辱骂她。私下里,却很少见她,既不需要她贴身伺候,也从不让木兰做粗重的活,名为女仆,实则只是让她做些抄抄写写的事。
两年前,木兰曾被鞭子抽打得皮开肉绽后,浸在水牢中数日。如今虽然伤势痊愈了,却留下了咳疾,身体大不如前。如今的她,早已心如死灰。
因为那次劫难之中,她的手镯遗失了。
即使重获自由身,即使金国这一年就要灭了,即使能回到中都,她,再也回不去了。
所谓心死,大概就是这样,丧失了一切斗争下去的意志力,凭着求生的本能,在800年前的草原上活下去。
王妃偶尔会来看她,会趁人不注意时塞给她一些草药,或是无意中告诉她,忽必烈的动向。
木兰往往只是机械版地听着,毫无喜怒哀乐。忽必烈这个名字,已经离她的生活很远很远了,像是一个曾经认识,又渐行渐远的老朋友。
王妃1234年,金国的颓势已经再难挽回,蒙古国却因为国土地形,无法对金开展最后的致命一击,忽必烈因为熟悉汉地情况,被大汗派去与南宋联兵,一起灭金。
又是一个暑天,察必破天荒地邀请木兰一起进膳。
席间,察必王妃似乎有话要说,却吞吞吐吐。
木兰看了出来,道:“王妃有话直说吧。”
“这,南宋的主将,求娶蒙古公主,作为联和出兵灭金的一个条件。”
“噢,和亲这样的事情,自古有之。”木兰松了一口气。
“可是……大汗的嫡公主自然不会舍得,也没有适龄的宗室女可以选派。”察必犹豫了一下,说道:“有人进言,举荐了你……你身份来历不明,又有杀害王爷的嫌疑,留你性命至今,也该为蒙古国做些贡献……”
“有人进言?是谁进言?忽必烈他……你们不是都认为我是忽必烈的妾妃吗?”木兰没想过还有这么一出,原本既然回去无望了,在这里清清白白了此残生,就是最大夙愿了,哪里想到还要和亲!
为了男人扩张领土的野心,要女子用身体去换,去伴随那些肥头大耳的油腻武官员,最后又有几人能得到好下场!
木兰好像又活了过来!不顾还有旁人在场,怒拍桌子,吼道:“”这到底是谁想出来的!我是忽必烈的人!谁敢动我!
察必为难地说道:“这正是忽必烈向大汗上奏的。大汗和皇后都已经准了,只是你现在是我手下的人,让我来通知你准备一下,就可以上路了。”
“那么,蒙哥怎么说?蒙哥知道吗?”
“蒙哥王子也说,如此,甚好。”
如同最后一丝力气被抽走般,木兰再也没有说话的力气。
她不知道是怎么回到房间的,既然自己无法主宰自己的人生,那么,别人也休想利用她。
木兰已经绝食三天了。
生既无望,死又何惧。
此次灭金志在必得,各方都寄希望于木兰这个小小的侍女。三日里,各方的贺礼、聘礼纷至沓来。
大汗已经册封木兰为敕命女官。
南宋似乎也很重视这个要和亲的宗室女,送来不少珠宝。催她上路的书信每日一封,这三日,无论旁人跟她说什么,对她做什么,木兰都是面无表情。
沉冤昭雪之后,蒙哥和忽必烈对自己都如此狠心决意,自己何必再为人利用,何况,她心里知道,灭了金之后,下一步,就是灭汉人的南宋。
第四日,察必亲自送来书信。
“木兰,你是汉人,你在宋军中可有什么认得的人?”
木兰纹丝不动。
“这封信,是宋军派人送来给你的。”
木兰微微抬头。
“哎,既不愿看信,我替你读吧。你这个样子,可怎么办。”察必叹道,“这信里只有两行字,倒像是你们汉人的诗:莫为浮云遮望眼,风物长宜放眼量。”
木兰眼中精光一闪,是韩岳。
四年前意图刺杀托雷父子的莽撞书生,这些年烽火连连,不知道他过得可好?他怎么知道蒙古派去和亲的人是自己?又怎么能托人送来这封书信?莫非已经在南宋军队中身居高位了吗?
仿佛看到了一线生机般,木兰道:“有劳王妃了,明日,便启程吧。”
再次见到韩岳,两人都不再是旧日里的模样。
四年前,木兰只当自己是个时空旅客,满是轻松,这个世界的战乱跟她关系不大。
四年前,韩岳是个南宋世家子弟,整日空有书生意气,想凭一己之力救国救民。
再次相见,韩岳已经是抗金主将,而木兰……身份特殊,忽必烈的妾妃,察必王妃的侍女,蒙古大汗的敕命女官,如今,又多加一重身份,便是和亲待嫁的宗室女。
“木兰姑娘,别来无恙。”
相州的将军府里,木兰正看着自己的“嫁妆”由下人搬进屋子。
“现在该称呼你一声韩将军了。”
“姑娘当年对在下的教导,片刻不敢忘。”韩岳娓娓道来,“四年前,我回到相州之后,立刻招兵买马,日夜勤勉苦读兵书,后来,我大宋的武官战死的战死,告老的告老,在爷爷的旧部举荐下,入朝为官,几次与金作战之后,便被陛下任命为抗金元帅。这些,都承蒙姑娘当年的当头棒喝。”
“韩将军客气了,你有今天的成就,韩侂胄丞相在天之灵也会欣慰的。”
“爷爷的大仇未报,在下不会懈怠的!”韩岳指着将军府里一条小径道:“这条小路走到头,就是姑娘的屋子,你放心,不得你的允许,将军府上下无一人敢走进去,我求娶姑娘,只是一时权宜之计,绝无杂念。”
木兰正有满腹疑窦,听韩岳这么说,更是好奇。
“我已与忽必烈约定,战事平息之后,就送你回你的家乡,灭金只在朝夕之间了,这段时间,还委屈你暂住这里。”
“你和忽必烈约定娶我?你怎么知道我在蒙军之中?”
韩岳道:“月前,忽必烈王子与我商谈联合灭金之事,我向他问起你是否安好,这才得知,原来你被囚禁在蒙古王庭,为奴数载。在下念着昔日的恩情,便与忽必烈商议如何将你救出。”
“所以,你们就做了这场和亲的戏?”木兰如释重负。
“是。”韩岳坦然道,“君子不乘人之危,君子不强人所难,木兰,我不会对你用强,你就把‘木兰居’当自己的家吧。”
“木兰居?”木兰感动不已。
原来,忽必烈并没有完全放弃他,即使不能娶她,仍旧愿意放她一条生路。蒙哥也并非绝情之人,他们兄弟之间一定是有预谋地帮她脱身。
她满心喜悦,整个人又活了过来。
通往木兰居的小径不过三五十步路,两侧种满了樟树,阵阵清香袭来。木兰居本来并不与将军府连在一起。从建筑风格上来看,应该是两处庭院,打通了连在一起,便于照应。如此看来,韩岳也是有心了。
木兰屏退左右,一人走回自己在相州的“家”。
屋子里早已有人在等着她。
阔别多日,晦仲和青鸳、青柏都长高了不少,尤其是晦仲,初见时不过十岁出头,这会儿已经有了男子汉的样子。
四人一相逢,木兰和青鸳流下眼泪,就连晦仲和青柏都红了眼眶。
“没想到还能活着见面。”
战争年代,随口说的一句再见,都可能是永别。
“青鸳、青柏,窦老先生还好吗?”
“爹爹他,已经仙逝了。”
“两年前你离开安康之后不久,爹爹料到你遭遇不测,就派我们去给忽必烈王子报信。”
“可是我们找到忽必烈王子之后,整个潼关军营里都找不到你,这时候王爷要忽必烈王子整军去接应,可王子执意要来找姐姐。”
“姐姐,你不要伤心,公子不是有意冷落你,只是他自责内疚,因为他的关系,王爷才会遇伏,不然就不会……”
木兰心里百感交集:“那么你们……你们这几年在哪里?”
“我们一直和忽必烈王子在一起,这次忽必烈王子安排姐姐住到相州,担心姐姐的安危,所以让我们到南边来,跟姐姐作伴。”
“爹爹一直跟我们在一起,托雷王爷仙逝那时候起,爹的身体就不大好了,直到去年……”青鸳哭了起来。
木兰赶紧拿出帕子,却见晦仲将青鸳搂进了怀里安慰。
“你们这是?”
青柏终于破涕为笑道:“爹爹最后的时间,将一生所学都传给了姐夫,临终前,爹爹说姐姐已经十九岁了,要不是连年战乱,早该是当妈的年纪了。姐夫只比姐姐小三四岁,也该成亲了。于是就把姐姐许配给了姐夫。”
“那真是好事啊!”晦仲这孩子将来会有大出息,青鸳也是个蕙质兰心的女子,木兰心道:果然窦默是有眼力劲的人。
木兰在三人带领下走进木兰居,原来曲径通幽别有天。
内里竟有这么宽敞的四间屋子以轴对称的方式排布,青鸳沉稳了不少,在前指路:“姐姐,这处屋子是忽必烈王子派人选的,里面的摆设都是按照他的吩咐。”
木兰推开自己房间的门,虽然看似朴实无华,却处处流露出心思。除了有女儿家的梳妆台,竟还有一个大书桌,上面是各种纸笔,木兰一样样拿起来细细抚摸。
青柏又不知从哪里捧出一只大木箱,打开来,里面全部是木兰留在安康的随身之物,当时她走的匆忙,除了忽必烈的匕首之外,什么都没有带走。
只见木箱里是她的随身衣物,她画的各种古建筑图纸,她刚来时买的小玩意……
见她不说话,晦仲道:“当时我们住在安康,姐姐白天出去闲逛,晚上就开始画画,还把两张茶几拼起来,一画就是几个时辰,第二日起来总是腰酸。王子特意叮嘱我,要找相州城最好的木匠,照着姐姐的身量,定做了这张大书桌。”
“嗯。”
“姐姐,你的东西平日都是王子亲自收藏的,他在军中,常常都会拿出来愣愣地看一会儿。这次派我们几个南下,才让我们转交给你。”
“嗯。”
“姐姐,王子说,你是南方的汉人姑娘,汉人喜欢养花,所以让我们去买了这么些花花草草,种在院子里。青鸳只选了那些开得最艳的,可不知你喜欢不喜欢,我们北地见不到这么多品种的花。”
“嗯。”
青鸳道:“姐姐在马车上颠簸了这么多日子才到相州,你们别你一言我一语了,让姐姐早点休息吧!”
众人这才各自散去。
木兰没用晚饭,在这个穿越后,第一个真正属于她的“家”安然入睡。
她一夜好眠,醒来已是第二日午后,断断续续做了好几个梦,每个梦里,都是忽必烈……
在相州过着自由自在的生活,知道自己已经回不了现代了之后,索性随遇而安,韩岳跟木兰约好,等过了一阵风头过了,就放走她,君子之交无关风月。
此间的事,该怎么样就会怎么样,担心又如何,反而想好的事情还会再变化,带着思量生活下去,反而更加没有意义了。
韩岳的嫡妻陈夫人深知木兰与韩将军只是名义上的和亲,实则并无夫妻之实,木兰又待人极好,因此分外照顾,夫人念及同为汉室,又心疼木兰的遭遇,不忍让她操持内务,便花钱买了个清秀的侍女伺候她,名叫张贞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