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下安康,简直是摧枯拉朽之势。
安康郡鼎盛时期有百姓数十万,守军两万金兵,如今战乱不休,百姓十家里有七八家人去楼空,守军松懈不堪,郡守一听说蒙古大军杀来,早在数日前就收拾细软,带着成群的妻妾弃城而逃。
安康倚靠汉水,早先粮产丰厚。北望长安,西守凤翔,实在是个风水宝地,却被金朝这样轻易丢弃,实在是金朝气数已尽。如此一来,忽必烈几乎不费一兵一卒之失,一个偌大的郡帮就这样落入了蒙古之手。
安康的百姓平日里受金军欺压,百般剥削,早已经怨声载道,如今见有军队来终结了金朝的统治,也不管来者是谁,皆是夹道欢迎。
拿下一城简单,守住一城并将它作为自己的大后方却也不易。
议事厅中,托雷王爷与忽必烈相对无言,两人皆是神色忧虑。
到底是忽必烈年轻,沉不住气,说道:“父王,眼下我们正面战场上,刚首战告捷,破金士气大增。大汗此刻召我回王庭成亲,究竟意欲何为?”
托雷王爷不急不缓道:“大汗意欲何为,朝野内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你,难道看不出来?”
苏赫分析道:“首战赢得不费吹灰之力,虽说是金国气数已尽,防备松懈,可二王子的军队训练有素,将士身先士卒,也被朝廷看在眼里,嫡长子贵由整日称病装神弄鬼,我四王一脉却日益壮大,大汗不得不忌惮。”
忽必烈闷不作声,其余人皆知,他是在担心木兰。
眼下的局势其实很明朗,召回忽必烈,即是夺了他的兵权,虽说他此时不过是个万夫长,却是拖雷军的一张王牌。而忽必烈若是回朝,则表明了忠心,却也从此受制于人,身旁也就此被安插了眼线。若是受命不遵,则是明着叛了王庭,被正法也不是不可能。
表面看是成婚与否,深层意思在于听命与否、忠诚与否、叛变与否。
谁能想到,朝堂上的筹谋,远胜于战场上的胜败,此刻,竟真的到了忽必烈生死之际。
木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木兰走到托雷王爷和忽必烈身边,经过这些天,不会有人拦她。
“你应该接到大汗旨意就早日回王庭,为何还要耽搁这几日,在窝阔台大汗看来,一定怀疑托雷王爷一脉起了异心。”木兰忧色道。
托雷王爷道:“你也赞同忽必烈回王庭娶察必作王妃?”
木兰看向忽必烈,接着道:“忽必烈,无论你心里想着什么,现在,都还不是时候。不要让四王一脉多年的经营毁于一旦,木兰也承受不起这个罪名。”
一语既出,众人皆流露出赞赏之意。
少年忽必烈如梦初醒般,孰轻孰重,他不是不明白。
成吉思汗死后,蒙古王庭风云突变,自己的父王作为成吉思汗最挚爱的幼子,领命监国长达两年,并分得了成吉思汗的嫡派军队,占天下兵马十分之八。
但是汗位,却最终落到了三王子窝阔台一脉,这些年,同是孛儿只斤氏族的子孙,窝阔台派系和托雷派系表面上一起开疆辟土,打下蒙古国的江山,实则内斗不断。自己的亲兄长,自幼便被窝阔台大汗认为养子,从此三父子分居两地,连互通消息都极为艰难。
而父兄多年的隐忍,无非是想在朝中留得一席之地,完成祖先的遗愿,又怎能因为自己的拒婚,而将这一切功亏一篑呢。忽必烈虽不甘愿,但还是痛苦地点了点头。
拖雷王爷知道木兰的一席话在忽必烈心中的地位,由衷赞道:“难怪我的两个儿子都能跟你成为至交,木兰姑娘果然大智慧,也罢,从今往后,我便再也不追究你的出处和历史,你若愿意归顺蒙古,我待为上宾,你若想走,我也绝不强留。”
木兰心想,这么久过去了,终于等到这句让自己安心的话,于是抱拳道:“好,一言为定!”
不知不觉中,她穿越到南宋末年也快半年了,战事吃紧,中都周围各部兵马齐集,此时若一意孤行前去,只有送死一条路。
既来之,则安之,何况习惯了有忽必烈这个弟弟的贴身守候,跟晦仲整日嬉闹,加上卸去了在现代社会里整日为了赶设计稿、写报告而焦虑的心情,在古代,日子倒也过得舒坦。
忽必烈回王庭的日子定在第二日清早,跟着前来传旨的内官一起走,同时,托雷王爷及部众要继续将战线向前推进,忽必烈一走,不便于再带着木兰上路,安康城也需要信得过的人留守,清查排摸,于是托雷王爷嘱咐苏赫带着一支亲兵留下,和木兰一起对安康剩下的百姓登记造册,忽必烈又担心木兰的身体不适应北方日趋寒冷的气候,派人把窦默一家接来安康,跟木兰作伴。
安康城门前,两支队伍止步不前,木兰带着刘晦仲和窦青柏前来送行。
继续南下的数万兵甲由托雷王爷领头,全军整装待发,托雷王爷也少有地穿着戎装。
一小支北上的分队由忽必烈为首,他将先返回蒙古王庭,拜见大汗之后,与蒙哥汇合,战时情况特殊,将由长兄筹备婚娶事宜,两个月后,便要迎娶察必,这一切,需得小心谨慎,展示忠心之后,赢得大汗信任后,才能得以回到托雷军中。这个过程中,若做错一件事,无意流露了野心,便将从此被禁锢在王庭,再无兵权可言。
忽必烈早已打定主意,道:“木兰,我快则半年,慢则一年就回来。安康刚被攻破,还很安全,父王继续北上,金国自顾不暇,也不会再回头返攻安康。”
她并不十分担心他,因为她知道,眼下的困境,只是一时的,蒙哥和忽必烈最后都会成为撼动欧亚大陆的君王,连托雷王爷,最终也会被追封为帝王。
托雷王爷已经答应她,不再强留。那么至多还有三年半,金国国灭,凭托雷王爷的这句承诺,她要回到金国国都中都的城墙下,发射信号回到未来,就绝不是难事。
眼下四王子一脉境况危难,但只要结果是好的,她便安心。蒙哥和忽必烈都会好好地活下去,活到登基称帝的那一天,他们不会在战争中受到致命伤害,他们最后会成为这个时代真正的王者。
这一切,她是看不到了。郑木兰,原本只是个随口忽悠蒙哥的名字,竟也被叫了这么久。好在,归期将至,无非是多耽误几年的时间,但性命得以保全,四年后,当中都被蒙古骑兵占领,她大可以在忽必烈的保护下,回到玉华门之下。
这失败的穿越之旅,也不是全无用处。
十三世纪的中国,或许还不能完全被称为中国,这百余年间,蒙古、金、辽、西夏、北宋、南宋等政权交替更迭,是历史上少有的文化碰撞交融的时代,木兰所到之处,百姓的衣着、风俗、街道、建筑物各有特点,对研究断代史和建筑史大有裨益。由于后世连年战争不休,此刻能见到的建筑多数都在炮火中化为灰烬,郑媛每到一处,都如获至宝般记录下各类建筑,将临摹的图纸牢牢记住。如果这次能顺利回去,她将弥补中国中世纪学术界上的各种空白!
想到这些,她嘴角泛起微微的一笑,道:“你见了蒙哥,替我向他问好,到了王庭,小心行事。”
忽必烈道:“你会在这里老老实实地等我吗?”
木兰不假思索答道:“会啊!当然会!”
忽必烈眼神一亮,却听木兰接着小声说道:“等灭了金,你要记得送我回中都。”
原来她还是想走的……
忽必烈不死心,“我想,等我回来,我娶你可好?等战事平息了,我们回南方,回你说的家乡可好?”
木兰想着,这孩子对这件事怎么就不依不饶,可转念一想,十七八岁的男孩子,常年在军中也不近女色,难免会对长期接触的女性产生依赖,这次他回王庭,娶的是日后以美貌闻名历史的察必皇后,一年半载再回来时,早就忘了自己这个半老徐娘了。
罢了,也不与他争执了,木兰狡黠一笑道:“一年后,如果你还记得我,我嫁给你也行啊!作妾也行!”
忽必烈欣喜若狂,若不是数万将士在场,他真想冲向木兰,抱起她,亲吻她。
木兰却只是与忽必烈开个玩笑而已,因为这一段出发前她反复背诵的历史,是不会错的,历史上,并没有郑媛这个人,更不会有胡编乱造出来的郑木兰,而弘吉剌察必,是忽必烈相伴终生、恩爱非常的昭睿皇后。
两队人马依次离开安康,扬起了厚厚的尘土。
木兰和晦仲留在原地,晦仲年幼,对男女之事仍懵懂无知,他扬起头迷惑地问木兰:“夫人,公子要去迎娶别人,你怎么不伤心?将军府里的夫人,在将军把妖女领回来之后,夜夜啼哭。”
木兰笑道:“你们将军府里的夫人伤心,因为她心里有将军,她不愿意与别的女子分享夫君的爱。”
晦仲不解:“夫人心里难道没有公子吗?”
木兰心头震动。
这些天的朝夕相处,只把忽必烈看做一个小弟弟,从未想过别的。可是连刘晦仲这个十岁的稚子都看得出来的感情,自己真的欺骗得了自己吗?
木兰愣了许久,喃喃道:“我不属于这里,这里的一切都不属于我,我也不属于任何人。”
何必为没有将来的事情,浪费过多的感情。现代人,都很现实,不去想,就不会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