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神医窦默带着忽必烈走到小村庄一处四下无人的荒凉之地,略加思索,对忽必烈说道:“那位木兰姑娘,王子是如何结识的,是不是方便告知老朽。也好让老朽解除心中疑惑。”
忽必烈奇怪地问道:“昨夜至今还不超过十二个时辰,窦老先生怎么就对我的夫人如此好奇?她是南方的汉人,窦先生的清流山庄在秦岭一带,怎么会有所瓜葛?”
经过了这几日,他称木兰为“夫人”竟觉得理所当然。
窦默毫无保留地说道:“王子应该知道,清流山庄之所以被各大势力竭力拉拢网罗,并不只是因为医术。还因为清流山庄独擅奇门遁甲,五行八卦,对人体奇经八脉更是了如指掌,因此,江湖号称能知往事,能断来事。”
忽必烈点头称是,窦默说的不错,这也是自己之前一心想要网罗窦家的原因,只是强扭的瓜不甜,既然清流山庄无意于朝政和战场,自己也不愿意强留。
窦默接着说道:“我十七岁出道行医,三十岁接过清流山庄担任掌门,此生见过的脉象,至少上万,而这位姑娘的脉象,确是我平生未见之奇怪。”
忽必烈突然回想起昨夜窦老前辈初初替木兰诊脉时候露出的神情。
窦默道:“她不是此间之人。”
忽必烈松了一口气,说道:“老先生医术果然过人,忽必烈只知道问脉可以断病症,却不知道还可以探知一个人从何处而来。我的夫人是南方人,先生大半辈子在北方悬壶济世,莫非南方人和北方人的脉象也有不同之处?”
窦默捻了捻胡须,说道:“非也,非也。罢了,我现在说的话,如果全告诉你,对你而言是过于荒谬了,只是有一点你必须记着。”
忽必烈恭敬道:“忽必烈洗耳恭听。”
窦默掐着手指,又看向天空,叹了口气道:“此女子是你的祸,也是你的福。”
忽必烈不解地看着窦前辈,喃喃地重复了一遍他的话:“是我的祸,也是我的福?”
窦默又重重叹了口气,竟像一个长辈一样搭住忽必烈的肩膀,用恳切的语言说道:“我自知命不长久,我三十岁后云游四海,直到知天命之年才娶妻生子,我的妻子早逝,如今我已经年迈,一双儿女却尚年幼,在我逝后,还请忽必烈王子替我妥善照管我的青鸳和青柏。我此生不愿委身任何王权,但我的儿女,他日必能助你一臂之力。”
忽必烈听出这语气中竟有托孤之意,说道:“老前辈身强体健,何必说此伤感之语,即使您老身患疾病,又有什么是您不能医治的呢?”
窦默平静说道:“行医者,医病,却不能医命;医人,却不能医天下,而你却可以。”
忽必烈不解道:“我可以医天下?我如何可以有这样的能耐?”
窦默微笑道:“如今我向你和盘托出心中所想,王子又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何况老朽已经不久于人世,既然将儿女都托付给你,自然是不会害你的。”
忽必烈沉默着思考窦默说的话。
老前辈突然下跪,眼睛死死地盯着忽必烈,朗声说道:“医病患者,悬壶济世。医天下者,来日明君!”
忽必烈惊得睁大了双眼,站着一时无法反应过来。
果然,清流山庄名不虚传,未必是真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只是对天下形势、军马兵力早已经了如指掌,才能说出这番话来。
许久,忽必烈将窦老前辈搀扶起来,诚恳说道:“若有来日,必不复老先生‘明君’二字的厚望,亦善待青鸳和青柏如同亲弟亲妹。”
窦默如同了却了一件心事,欣慰一笑。
忽必烈心头却仍旧压着一块大石头,忍不住问道:“老先生最后说的话,忽必烈已经懂了,自然不必挑明了说。只是……老先生前面那样说我的夫人……究竟是何意?”
窦默说道:“此乃天机,我是行将朽木之人,如今说一两句倒也无妨。木兰,她该不是你的夫人吧?”
忽必烈自认为一直以来与木兰相处并无破绽,木兰也从来没有机会说明他们的真实关系,连刘晦仲那个聪明的孩子都瞒了过去。不知道窦老前辈是怎么看出来的,心下疑惑,便不说话,静静等着他说下去。
“她这一生,都不会成为你的妻,却永远不会离开你。”
这几句话如同雷击般掠过忽必烈的五脏,让他不知所措,“一生都不会成为你的妻,永远不会离开你。”这个结果,他该是喜是悲?
窦默接着说:“她本不属于这里,她的气息不属于这个地方,她不会真正属于任何人。所以,我昨夜才会大惊,除了这个原因,我想不出别的可能。你如同参天大树,她就是蜿蜒藤叶,此生都将缠绕着你才能生存,离开你,就是死路一条。你和她,都是彼此的生命印记,这是命格注定好的天意。纵使相隔再遥远,她也会出现在你生命里。纵使分离再久,她总会和你相遇的。老朽言尽于此,先行告退了。”
窦默破天荒地对忽必烈行了君臣之礼,离开了此处。
只剩下忽必烈一人,面无表情,愣愣地站在原地不动。
秋意浓了,白天越来越短,黑夜越来越长,忽必烈不知道呆愣着站了多久,破落的小村子里没有人烟,没有人注意到他,他的大脑一片放空。
直到有人从背后给他披上了一件披风,他抓住了那个人细滑的手,还是那样的柔若无骨,只是似乎比在卫城那醉酒一夜时消瘦了许多。她也任由他捉着自己的手,两个人静静地站立不动。
终究,她先开了口。
“青鸳妹妹已经生火做好了饭,怎么你和窦老先生出来说话,他倒先回来了,等了半天都不见你,我和晦仲就出来找你了。你穿的这样单薄,我才刚好,你也想染上风寒吗?”
忽必烈不由分说地转身,把木兰搂进怀里,很紧很紧,让她无力挣脱。
而奇怪的是,这一次,不知道为什么,她竟然没有再挣扎……
“你有没有发现,从你来了‘这里’,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总能化险为夷,不在我身边的时候总是险象环生。”忽必烈虽然比木兰年幼,身量却比木兰高了一个头不止,此刻,他累极了,也怕极了,将下巴靠在木来的头上无力地说道。
木兰似乎回忆了片刻,说道:“好像真的是这样,真奇怪啊。”
“可是,你却总是想尽办法要离开我,一旦脱险了,一旦安全了,一旦病好了,你就想离开我。”忽必烈无奈说道。木兰连忙辩解道:“胡说!我现在没有想要离开啊!”话一出口,自己都觉得有些不妥。
枉自己是个新时代的独立女性,文能画图纸做工业设计,武能单挑男生拿跆拳道黑带。如今却对这个十七岁的少年如此的依赖?她下意识里,已经把自己当成了生活在南宋时期的小女子了吗?难道忘记了自己的使命?
按照原先的计划,穿越到1234年,等待金朝灭亡,潜入金朝楚王完颜允恭建造的太子塔,用微观摄影机拍下珍贵的断代史材料,然后回实验室交差,然后她顺利毕业,一切顺风顺水,这才是原来的剧本啊!
可是,这个任务,从一开始就错了的……
穿越到错误的年代……遇到错误的人……做了错误的事……
如今,该如何是好?
如果有一天能顺利逃走,她也是会想念忽必烈的吧……
毕竟,她从未被这样的照看呵护过,在八百年后的未来,女性被赋予了前所未有的尊重,在很多地方都被视作等同于男性的地位,却也因此丧失了很多该享有的特权。
在建筑系这个男女比例严重失调的专业,她过于优秀耀眼,因此这么多年来,一直是被仰望而非受照顾的对象。
直到……她遇见了忽必烈,似乎就变成了一个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弱女子,他怕她冷、怕她热、会替她买衣服甚至换衣服,他担心她会受伤害、害怕她生病会不舒服,什么时候该喝水、什么时候该吃饭,都变成了需要人照顾的人。这个人不是别人,恰恰是一个史书上驰骋战场,让人闻风丧胆的战神。
木兰思及此,竟有些小小的得意。
可是,历史留给自己和忽必烈之间,又有多少时间呢?
她是真实的历史上,不该存在于这个时代的人。
此刻抱她在怀里的人,却是活生生的。
也许就是那么一刻,她有些贪心,今朝有酒今朝醉,即使没有明天,即使没有很多天,至少此刻,他在她的眼里,她在他的心里。
木兰不愿再细想,伸出双手,犹疑了一下下,双手穿过忽必烈的披风来到他的背后,回应着他的拥抱。
明显感受到忽必烈身体一僵,她听到他的心跳得很快……
天色已经全黑了,有些起风了。
“走吧,你的伤寒还没有好全。”
“嗯。”
“跟我一起去紫荆关,等战事平息,便永远和我在一起,再不分离了。”
“嗯。”
忽必烈心中狂喜,却假意说道:“你什么时候这么听话了?不会是烧糊涂了吧?”
她身体里的理智的、来自未来的“郑媛”慢慢地走远,此刻,她愿意自己真的只是“木兰”。
即使,在未来还有很多割舍不下的东西,可是,就让自己在八百年前的时代奢侈地享受一段时间这个男人的关爱,好不好?哪怕这个期限很短、很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