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雷房里,三人避开忽必烈坐在桌前。
数日来观察入微的撒沙道:“王爷真的要放那女子走吗?且不提她身世来历可疑,忽必烈王子似乎对她,有些与众不同啊。”
粗糙的苏赫也说:“是啊,忽必烈王子从不违背您和蒙哥王子的旨意,蒙哥王子的密使已经来报,在雀岭确实是忽必烈王子执意要去找这个姑娘。这次明知王爷您要来,竟还把她带到卫城来,以忽必烈王子的性子来说,有些反常。”
托雷一贯地淡然道:“你们从小看着忽必烈长大,也算是他半个长辈,这一连串事情,发生得如此突然,你们怎么看呢?”
苏赫道:“郑木兰姑娘是什么身份背景,连一点蛛丝马迹都查不出来,但是应该不是敌人,忽必烈王子竟舍得将成吉思汗亲赐的宝石匕首相赠,可见木兰在王子心中的地位极高,虽然年纪大了点,一个月以来经过打探,她未婚配,若忽必烈王子喜欢,收作个妾妃倒也可行!”
撒沙道:“可是窝阔台大汗的旨意已经下了,要将养女察必嫁给忽必烈做正妃,察必何等高贵的身份,这时候先收个妾妃,难道不是公然和大汗作对吗?而且,木兰她似乎对忽必烈并无情义,一心想要离开我们回中都。这些忽必烈怎么会看不出来!”
苏赫又道:“不知道是敌是友的人,带在身边更为安全,王爷不该此时放了她,大战在即,只怕以这些天忽必烈王子对她的情深,会影响他战场杀敌。”
托雷听两人议论许久,脸上露出少见的舔犊之情,说道:“忽必烈这孩子,心思缜密,即使对为父也是沉默寡言,这些年委曲求全地跟在我身后,不敢露了锋芒。尽学了些战争之术、君臣之道,却不知道男女之情。我留木兰在身边,即是因为对她的来历不放心,也是替忽必烈着想。要不是这连年征战,忽必烈也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但是如今,大汗命令我们即可启程,我日夜寻思,不如且放了木兰,就看忽必烈会怎么做。中都四处都是我们的人,你们吩咐下去,想必木兰在中都也不会有危险。如果忽必烈他连一个女子之心也难以收服,将来如何收服天下民心?”
苏赫和撒沙两人纷纷点头称是。
“大战在即,大汗旨意说半年内召集兵马赶赴潼关,明年的这个时候正式伐金,这些年蒙哥跟在大汗身边经历了不少,忽必烈却没经历过大场面,这次伐金大战,对我的忽必烈是个锻炼的好机会。”
苏赫担忧:“这次不知大汗会不会把蒙哥放回我军阵地,毕竟,蒙哥是王爷您的长子。”
“蒙哥虽是我诸子中实力最强大的,可大蒙古国所有人,所有牛羊马匹,尽皆归大汗所有,这话你们以后都不能再说了。”
苏赫和撒沙纷纷点头称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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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三天,众人一同离开卫城,这次却是朝着不同的方向而去。
这三日以来,木兰沉浸在即将回到未来的喜悦中,全然没发现忽必烈的不舍,一切却都看在旁人眼里。
忽必烈执意要送木兰回到中都,理由是贵由心狠手辣,要杀的人从不放过,忽必烈怕他的人还留有后手,在中都附近埋伏木兰。因此,在他向父王托雷禀告后,他们一行人分作两队出发。
心情大好的木兰和一个月前被迫离开中都时神情全然不同,一路上竟也顺带对忽必烈更加热情起来。
一是要回去了很开心,二是多日来受到忽必烈照顾颇多,还劳烦这位未来的天子送自己一程,撇开受不了他的霸道,其实她心里也很感激他这样顾念自己的安全。
在卫城呆了一段时间后,如今已近深秋,草原已不像两个月前那般酷暑,但晌午的阳光在没有遮挡处依然刺眼,木兰和忽必烈不像来时逃命般那样狼狈,现如今一人一马,木兰跟在忽必烈身后前行。
忽必烈故意放慢速度,只为了能和她多相处几个时辰。
两人看着沿途的农田里稻谷快要成熟,麦穗尖尖变沉,有些微微垂下。
他有些一反常态,一路上闷闷的,从不主动说话,只是木兰问一句,他答一句。
“忽必烈,我们这样走是不是太慢了?托雷王爷说,窝阔台大汗命令你们速速赶到潼关召集兵马!”
“卫城到中都相距不过三四个时辰,快一点、迟一点都差不了多少。”
“忽必烈,你好像跟一个月前有些不同?”
“是么?有何处不同?”
“你有什么心事吗?”木兰关切地问道:“是不是害怕打仗?你还是个孩子呢!”
忽必烈忍不住哈哈大笑,摇了摇头说,“孩子?我已经是万户长了,蒙哥在我的年纪,已经娶了王妃,有了两个皇子。”
“哈哈,那我的年纪,是不是可以做奶奶、做外婆了!哈哈哈!”木兰在马背上自嘲地傻笑,在现代,女博士的头衔可没少给她压力,什么剩女,什么催婚,真是一想到就头大。
忽必烈沉默片刻,少有地一本正经说道:“我不在乎这些,即使这样,我仍愿意娶你。”
“啊……这个……”木兰自讨了没趣,只好又想法子扯开话题:“你们这些王子不要都要跟其他部落和亲吗?怎么可以自己选择想娶谁就娶谁!”
“父王告诉我,大汗已经决心要将察必从王都送到父汗的军营,再慢两个月内也就到了。明年那达慕大会后,我就要娶亲。”
“看来,你不大喜欢这个王妃啊。”木兰心想,原来就算是有权有势的年轻王子,也要像自己一样面临被逼婚,心里一下子平衡了,便戏谑他道:“察必是谁?你闷闷不乐的样子,难道她很丑吗?”
忽必烈恨她用这样的口气说这件事,只是淡淡道“她很美,两年前曾在王都见过她一面。”
他盯着她看了一眼,说道:“但是若单论相貌,我觉得你更美,”木兰刚有些高兴,却听他又说道:“只是你老了一点。”
她刚要发作,却又听忽必烈又问:“你都快而立之年了,为什么还不成亲?我的汉师告诉我,汉人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很少有你这样的。”
真是没有天理啊,穿越回八百年前,还是要被催婚,竟然还是被一个十几岁的黄毛小子!
可是木兰今天心情好得很,也乐得跟这小男生论一论“成亲”这回事。
“忽必烈,你知道吗,汉人也不是个个都一样的,在我们家乡那里,不是到了年纪就一定要成亲,即使是女子,也可以有很多选择。”
忽必烈扬起头难以置信地说:“你不成亲,不生孩子,你选择什么?”
“我选择读博士了啊,这一读啊,就是七年。”
忽必烈想了想,老学究般地说道:“博士?我只知道你们汉人有博学鸿词科,但那是男子做的事。女子还是该相夫教子才像样子。”
她被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逗得哈哈大笑,阳光下,在马背上乐得前仰后伏,这个小男生,真是太有趣了。
两人并排,驾马极慢,忽必烈被这样明媚的笑容深深吸引,竟忍不住伸手拦住木兰的肩膀,在她的额头轻轻一吻……
她惊得差点从马背摔落。
其实她并不十分抗拒这样的“肌肤之亲”,身为全球化时代里穿越而来的现代人,跟外国友人吻手礼和吻脸颊也是常有的事,她惊的,是这吻她的人竟是忽必烈。
她决定用现代人的思想教育一下这个小男孩。
木兰故意清了清嗓子,严肃道:“忽必烈,我并不认为男子做的事,女子不能做。我也不认为,女子较男子更弱。我的学识能耐,比很多男子更强。读书做学问和相夫教子,这两者本身并不矛盾,也无孰轻孰重的关系。因此我有权决定自己去做什么。换句话说,我认为,读博士,跟你说的博学鸿词科差不多一个意思,是我自己能控制的事情,是我自己对自己负责。而相夫教子,还得取决于对方是个什么样的男子,值不值得我为他付出,毕竟,成亲需要两个人互相责任。”
他似懂非懂的样子,半晌,用只有自己听得见的声音,自问自答道:“那我,是不是值得,你为我付出。”
木兰见忽必烈不再说话,得意地用马鞭抽了一下,加速向前,忽必烈真是孺子可教也。
忽必烈从后面也加速跟上,换了个话题道:“汉人女子会骑马,也是少见。”
她此刻对他已经毫无戒心,道:“我来这里之前,受过专门训练,为了在这里更好地活下去!”
忽必烈奇道:“我真的很好奇,你究竟是来干什么的,太子塔里究竟有什么,值得你几次差点送死。”
木兰想着自己很快就能平安归去,此刻四下无人,便坦诚相告:“其实,告诉你也无妨,因为我要做的这件事情,跟你们蒙古无关。所以,我本意是完全不想跟你们蒙古人有任何纠葛的。”
她没有看出他脸色的黯淡,接着说道:“话说,在金朝最强盛的时候,金世宗曾命楚王完颜允恭在中都秘密建了一座高塔,事成后,金世宗就封完颜允恭为太子。而那座塔,也被称作太子塔。”
忽必烈点点头:“这我知道,里面是堆成山的金银珠宝,被称作金国的国祚。”
木兰摇摇头,道:“是,也不是。对你们来说,可能只是财富,而对于我们那里的人来说,我们要的不是珠宝。金朝是女真人建立的,立国于乱世,女真的先祖靺鞨,最早可以追溯到春秋战国时期,战争时期嘛,兵荒马乱,这些民族的演变历史,几乎都是空白。而金国的史书,也被封存在太子塔中。”
“所以,你是为了金国的史书?”忽必烈不解道,“这对你们汉人有什么用?何况太子塔历来有重兵把守,你想取其中一二,那真的是送死了。”
“所以,我原本是想等金朝灭亡,兵荒马乱之际,也没人戍守的时候去取啊!”
忽必烈眼神深邃了起来,直接压低了声音问道:“你知道金朝不久就会灭亡?”
木兰自知失言,忙圆道:“任何朝代都有更替反复,不足为奇。”
忽必烈乃是人中龙凤,这样的话瞒不过他。果然,他又道:“你能未卜先知。”
她深知瞒不过他了,深吸一口气,换了种说法:“忽必烈,我不想欺瞒你,只是怕有些事说出来,你未必明白。比如,中原地区的汉人,数百年前,已经定居耕织了,而草原上仍逐水草而居。我的家乡,比现在的南宋朝廷里的能人术士,还要掌握更多的本事,因此,也许可以对未来的事情略微推测一二。”
忽必烈难得见木兰愿意对自己如此坦诚,又问:“怪不得你对蒙古的事,对南边的事,都了如指掌,只是,如有这样的能耐,则天下亦可夺取,为什么却偏偏要取金朝的史书。”
木兰笑道:“天下又有谁可以真正永远拥有?秦始皇?汉武帝?还不是一样要死去?我们那里的人,不喜欢战争,每个人都钻研一项自己喜欢的事情,钻研得够深入,就是博士了。”
忽必烈内心深深为这个女子的胸襟气度所震撼,脑海中回放着她的话:
“天下又有谁可以真正永远拥有?秦始皇?汉武帝?还不是一样要死去?”
平静了片刻,他又问,“那你是钻研什么的博士?”
木兰道:“建筑。噢,不对,应该说,造房子,修路,造各种好看的亭子,造桥!”
忽必烈哈哈大笑,道:“你自己说自己是一个弱质女流,还会做这些重活?”
“我不必亲自去造,我会画图纸。”
“那有机会,可要住一住你画的房子。”
木兰点了点头,心中却悲凉地想,不会有机会了,她即将带着失败告终的任务离开这里。
她原本应该四年后,金朝灭国之时来这里,用微型摄录机拍下金国国书,然后不带走一砖一瓦地离开。
可惜,仪器都已经被贵由烧毁,即使苟延残喘在这里生活四年,也没有任何意义。
最好的打算,就是先发射信号回到未来,等待检测穿越仪器的失败原因,日后再来,又或许,当时她已经离开研究院,换个师弟师妹,来这里继续任务。
忽必烈自顾自继续说道:“两三年前见到察必,她不过十岁出头,已经生得很美,又得到大汗的嫡皇后亲自抚养,锦衣玉食。王都几乎所有人都很喜欢她。那时我也才十五岁,初见到她,她叫我小哥哥,刻意与我亲近,但是从那时我就知道,日后,她是我这一生要小心提防的人。”
“那时候你就知道她会被许配做你的妻子,为什么要小心提防?何况那时候她还是个孩子。不对,那她现在也才十二岁,就算到了明年成亲,这也太小了吧!”
忽必烈不接她的话,只是转头问她道:“你这么聪明,能用那样的话劝诫韩岳,你觉得窝阔台大汗为何会把养女下嫁给我?”
木兰不知忽必烈为何这样问她,用现代人的眼光来看,一个高中生和一个小学生年纪的两个孩子,要成亲本就是荒唐的事情,但身处这样的时代,十七岁的忽必烈却对一个小女孩颇为担忧,而这个小女孩,是蒙古大汗的养女,又是历史上狡诈毒辣的乃马真皇后亲自抚养的。
木兰在脑海中梳理着人物关系,窝阔台担心,托雷王爷三父子对汗位的威胁,那么他这样做的目的显而易见。
“大汗把养女嫁给你,目的是监视你,她作为你的妻子,对你的一言一行了如指掌,再向大汗密报,一旦哪天看出了你也要汗位,就能对你下手,你的枕边人,即使你再小心,防不胜防。”木兰脱口而出。
她所说的,正是父王和蒙哥长久以来所担忧的,她能这样轻易就看出窝阔台大汗和乃马真皇后的计谋,忽必烈露出赞赏的笑,说道:“你果然聪明,对形势看得太透,父王没有说错。”
木兰问道:“噢?托雷王爷说我什么了?”
她回忆起那天在破落的小村子外审问韩岳时,托雷对着忽必烈耳语,忽必烈竟会脸红害羞。
忽必烈一时支吾,岔开话题道:“既然你知道察必到父王军营里来的目的,就应该知道,我不想娶她。可我却不得不娶,你说,我该怎么办?”忽必烈的表情很痛苦。
木兰听了,也是思绪万千,一个十几岁的男生,即使她早就知道他将成为天子,谋略过人,他的铁骑将来会踏破天下,可在这之前,他还要经历多多少少这样身不由己、逼不得已的痛苦纠结的选择?
不由得有些心疼这个孩子,却也无可奈何,说道:“你已经知道了不得不娶,这既是你对大汗的顺从,也表示你和你父王毫不怀疑大汗是否有所企图。”
忽必烈道:“这些我和父王都商议过,不仅要娶她,更要风光大办,给足大汗和皇后面子,让他们彻底放心,只是以后,军营里有了这么个探子,父王和我行事要更加小心。”
木兰点头称是,转念一想,又问:“你和托雷王爷心中所想如此机密的事情,你为何对我如实相告?”
忽必烈一愣,淡淡道:“想说便说了吧,何况,你那日说,此生不会相见了。”
木兰听出忽必烈语气中有一些难过,还来不及反应,便听忽必烈又问道:“那日送走韩岳,你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他听了之后竟豁然开朗。我如今陷入这般为难的困境,你能不能也劝慰我一下,既然你说此生不会相见了,能不能也告诉我?”
“那天我告诉韩岳的话,其实用在你身上也很合适,莫为浮云遮望眼,风物长宜放眼量,也许有一天,你再回头望这几年,这为难的困境也算不得什么了。”
忽必烈眼神发亮。
木兰继续安慰他道:“其实,没人可以未卜先知,那天我和蒙哥告别,心中也想与你们兄弟不能再见了,后来不是又碰上了你,还和你一起在卫城生活了这么久。所以日后,有缘分也会相见的!”
忽必烈闻言,竟笑了起来,木兰用手遮在眼前挡住阳光,看向忽必烈,第一次觉得,撇开战争、撇开逃亡,这个少年笑得如此明媚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