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槃
两个人肩靠肩迷迷糊糊坐了不知道多久。突然，李维闻到一股刺鼻的烟味。他猛然从半梦半醒状态中清醒过来，同时摇醒了身边的莫德尔小姐。
“你闻，这是什么味道？”
莫德尔小姐抽了抽鼻子，疑惑地说:
“……好像什么东西在烧？”
李维像是被蜂子蛰了屁股一样从地上弹了起来，扑到暗梯开口前。手抚摸着地板，他感觉到一股烫手的热量从下面传上来。同时他也确定了唤醒他们的烟也是从地板的缝隙间透上来的。一个可怕的猜想浮现于他的心中。
“该死！他们找不到我们，竟然开始放火！”
闻言，莫德尔小姐的脸色顿时黑了下来。在那一瞬间，李维仿佛还看见了她身后的长发无风自飘了一下。
“他们怎敢……”
莫德尔小姐此时的表情用“可怕”尚不足形容。李维仿佛又看到了在大厅时的那个女鬼。他深知这间大宅对莫德尔小姐的意义，所以对她的心情感同身受。同时他也不禁责备自己之前忘记了点什么。
“他们当然敢。你知道他们的身份吗？”
李维因为经常同城里人打交道，所以认得治安队的人。但是莫德尔小姐却不知道。她只把他们当作一般的强盗，以为他们达不到目的，待天明自然就会退去。
李维向莫德尔小解释清楚了杀手们的真实身份。
“他们就是冲着你来的，还有什么事情做不出来？”
莫德尔小姐面色凝重地听完了李维的解释，点着头说道:
“的确。没想到麦康恩这个老东西的临死前会来这一招……”
她突然转身，又在物品柜里面翻找了起来。李维心急如焚地看着她有什么动作，却发现她居然找出一叠发黄的纸片做起纸工来了！
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折纸？
就在刚才他们对话的时候，透过地板涌上来的烟又多了不少。李维已经开始觉得呼吸有些困难，眼睛也被烟刺激得忍不住流下眼泪；脚底下透过鞋子都能感觉到一股灼人的热量，他像站在一块烧红的铁板上一样不停地跺脚。
无视了如同热锅上蚂蚁状态的李维，莫德尔小姐头也不回地对着他命令道:
“靠窗边有两条绳子。把它们拉下来可以打开天窗。”
李维顺着莫德尔小姐的指示看过去，果然在窗边发现了两条绳子。他上前用力地拉下其中一根，随着头顶上落下一阵灰尘和蜘蛛网，屋顶上的天窗之一慢慢地打开了。天窗非常大，足可以容纳一个成年人出去。两扇天窗都打开后，风形成了对流，将室内呛人的烟气带走，空气顿时清新了不少。
但是依旧出不去啊。李维仰头望着高悬于头顶的天窗，从中可以看见外面黑沉沉的天空；在火光的映照下，天空隐隐约约带上了一层红色。虽然烟的威胁降低了，但是下方的火迟早烧穿地板。他们依旧逃不了。
李维的视线回到室内，发现莫德尔小姐的纸工已经做完了。她折了一只纸鹤。莫德尔小姐的手工可以说十分精湛，纸鹤折得颇有几分神似。
莫德尔小姐将纸鹤抓在手上仔细端详了一下，又将它放下；然后将披在身后的长发挑了一缕到身前，右手握着一把裁纸刀，迅速地将其割下来。她捡起断落的头发，将它们打成一个结，塞进了纸鹤的肚子里面。当她做完这一切后，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这只纸鹤在李维的注视下逐渐变大，最后竟变得比人还高！而且它还动了起来，动作惟妙惟肖，就像一只真鹤一样。李维目瞪口呆地看着这只“活”着的纸鹤仰头鸣叫了一声，然后埋头用它尖而细的喙部整理着自己身上的羽毛（尽管它根本没有羽毛）。
就在李维傻乎乎地盯着这只纸鹤看的时候，莫德尔小姐已经爬上了纸鹤的背部。整个过程中，纸鹤表现得非常顺从，甚至还主动弯曲了它一双长腿，以方便莫德尔小姐爬上去。
“快点上来！这家伙遇到火可就麻烦了。”
鹤背上的莫德尔小姐向李维伸出了一只手。
李维心有余悸地看了一眼纸鹤，刚好对上了它没有眼睛的头部正面。那只尖锐的鸟喙像一把锋利的长枪一样直指着李维，几乎戳到他的脸上。
被这家伙啄到一定会很疼吧？
李维一想便只觉得后背上出了一身冷汗。他不敢再与纸鹤对视，低着头小心翼翼地绕到它的侧面，然后抓着莫德尔小姐伸出来的手，爬上了鹤背。虽然纸鹤很大，但是鹤背上的空间也没多少，挤上去两个人后，李维不得不紧紧贴着莫德尔小姐才能坐下。
“抱紧我！要起飞了！”
李维赶紧依言双手从后面抱住莫德尔小姐的腰部。他才抱稳，身下的纸鹤就开始动了起来。它快速地扇着自己的双翼，在室内带起一阵灰尘的风暴。咳~咳~李维被突如其来的灰尘风暴呛到了，眼睛里也进了灰尘。未等他看清楚情况，只觉得身下突然一沉，纸鹤已经扑腾着翅膀腾空而起，从打开的天窗中飞了出去。
才飞出天窗，一股混合了刺鼻烟味的热气迎面而来。现在他们正处于大宅的上方，燃烧产生的热风将纸鹤向上托起，几乎眨眼功夫便将他们吹上高空。迎面而来的凉风驱散了他眼中的迷茫。当李维恢复视觉后，他发现自己正处于黑沉沉的天地之间。下方黑暗苍茫的大地上，一座熊熊燃烧中的房子显得非常抢眼。火苗从它的每一扇窗户之中冒出来，屋顶和梁柱在火光之中坍塌，发出一阵阵震人心魄的巨响。
莫德尔家大宅就这样走到了它的生命尽头。李维看着笼罩在火光中它最后的身姿，心中不由得升起一股惆怅。他心中仿佛突然失去了点什么，一股酸意从心头直升上鼻头。身前的莫德尔小姐同样低头注视着下方，身体一动不动。想必心中同样所想。李维不禁想出言安慰一下她，却听见下方传来了人类的惊呼声。
李维低头望去，借着火光，他看见地面上燃烧的莫德尔大宅附近有几个人类正仰头对着他们指指点点并且大喊大叫。这个时候在附近的人还能有谁？李维意识到这些人是杀手的同党。----不过我们现在在天上了，他们奈何不了我们。
突然，李维觉得身下的纸鹤身体一晃，紧接着一股失重感传来。纸鹤在迅速地降低高度。李维随即意识到莫德尔小姐要对下方的人展开攻击！以他对身前这位的了解，她绝对是那种有仇必报，绝不隔夜的那种。
劲风迎面而来，刮得脸皮生疼。地面上的景物和人物在李维的眼中迅速地变大，他几乎可以看见对方脸上惊慌失措的表情。面对俯冲下来的纸鹤，有人试图转身逃跑，有人则是握紧手中武器摆出戒备姿态。也许是判断再怎么逃也逃不过这个在天上飞的怪物，决心用手中武器搏一下。
纸鹤在一片飞沙走石中降落地面，细长的双脚在人群之中践踏而过。有人被踩倒了，在地上翻滚着；有人被翅膀扑倒或者被鹤翼带起的劲风刮倒；有人站稳脚跟，对着纸鹤挥出武器，剑刃与纸鹤身体接触时，竟发出金铁交击的声音，纸鹤的身体毫发未伤，剑刃上却出现缺口。纸鹤在人群中横冲直撞，一边用翅膀扑击，一边用尖锐的鸟喙在人群中啄击。每一下都带起一道血柱，伴随着凄惨的哀嚎声。没过多久鸟喙之上便被染上了一片令人触目惊心的鲜红色。
在整个过程之中，莫德尔小姐和李维一直安坐在鹤背上，冷冷地旁观着这场杀戮。纸鹤的双脚非常高，地面上的人类根本够不到鹤背上的他们。突然，李维视野的一角注意到了战场上的某个事物。
“小心！”
李维猛地将身前的莫德尔小姐扑倒，将她按在身下。莫德尔小姐感觉压在身上的李维身体突然震颤了一下，回头看时正对上对方面无血色的脸。
“怎么了？”
莫德尔小姐迷惑地问李维，却发现对方眉头紧锁，用右手捂着另一边的胳膊。那只胳膊上，正透出一只带着血光的箭头。衣袖上也被某种液体浸湿了一大片。
“……小心！他们有弩！”
从紧咬的牙关中艰难地吐出几个字，这已经耗费了李维极大的意志和力气。
敌人是官方编制的治安队，自然装备有弩这种远程武器。莫德尔小姐环顾场内，果然看见有数人正在向他们瞄准。她脸色一变，急忙拍击纸鹤的颈部。纸鹤会意，快速地扑打着双翼，足部一蹬，再次腾空飞起来。几只飞来的箭矢被鹤翼带起的风吹飞，全部没能命中目标。于是地面上的人只能眼睁睁看着纸鹤再度飞上高空。
莫德尔小姐控制着纸鹤在空中盘旋着。对方有射击武器，她不能再冒着风险降下去。但是就此放过又不甘心。她一咬牙，将背后的长发拨到身前，手中的裁纸刀快速挥下----
“你干什么？”
在李维的惊呼声中，莫德尔小姐原本及踝的乌黑长发被拦腰截断。这长发原本是莫德尔小姐的骄傲之一，留起来颇费时日，就此破坏了着实可惜。她也不回答李维，抓着被截断的头发，控制着纸鹤再度飞到燃烧中的大宅上方，将断发向着下方的火场撒下去。
纷纷扬扬的头发落在熊熊烈火之上，瞬间就被点燃，发出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并且激起一片火星。李维目不转睛地盯着下方的火场，他直觉莫德尔小姐的动作并非无意之举，一定有什么事情将要发生。
在李维的注视下，火场初时并无异常，但是过了一小会儿，异变发生了！----一颗火星从烈焰之中弹出，落在地上，化成了一个小火人。这个小火人只及人类膝盖高，除了脸部是一团火球看不清，身体四肢健全，犹如传说中的侏儒。火星接二连三地从火场之中弹出，落在地上变成小火人，没过多久便形成了一只令人汗颜的大军。
小火人自诞生起，便向着火场周围的人类快速奔去。
“这是什么鬼东西？”
一个人类惶恐地看着逼近的小火人，挥舞着手中的剑向它砍去。但是未经魔法加持的凡兵无法伤害对方无实质的形体。剑刃从小火人的身体中毫无阻碍地穿过，根本不能阻止其靠近。小火人向着那个人扑了过去，一下就抱住了对方的大腿。火苗从那人的身体上升起。那人拼命地扑打着身上的火苗，却再也无法将其与自己分离。
小火人接二连三地扑上来。没过多久，小火人就变成了大火人。在熊熊燃烧的大宅映衬下，几个人形的火球在附近扑腾着。凄厉的惨叫声直冲天际，传到了正在空中飞翔的莫德尔小姐和李维耳中。即使隔着遥远的距离，也仿佛能闻到那皮肉俱焦的臭味。
豆大的汗珠从李维的额头冒出。虽然知道下面的人都是试图取自己性命的杀手，但是同为人类的立场，他也实在不忍眼看着对方如此痛苦而惨烈的死状。只好别过脸去。
直到地面上的火人再也不动弹了，莫德尔小姐这才控制着纸鹤降下去。重新踏上地面，李维只觉得脚下一阵发软，几乎软倒在地面上。幸亏莫德尔小姐在旁边扶住他。那只立下大功的纸鹤在二人从它背上下来后，就逐渐缩小，最后又变回了一只普通的折纸。
莫德尔小姐看见李维的脸色白得可怕，连忙搀扶他找了一处干净的地方坐下，然后开始帮他处理伤口。小心翼翼地把箭头拔出来，清洗干净再抹上药粉，莫德尔小姐果断地从睡衣的裙摆上撕下一条布，作为绷带替李维包扎。处理完一切，方才发现李维的衬衣几乎被汗水浸透了。
“……对不起。又害你受了伤。”
莫德尔小姐愧疚地对李维说道。李维对她苦笑了一下，回答:
“没关系，小姐。我发过誓，要保护你。”
“……莫德尔家已经完了。”小姐看着前方笼罩在火光中的大宅，幽幽地说道:“以后再没有莫德尔家，你也不再是这里的管家。你已经解脱了。”
“不。我的誓言是针对个人。不管莫德尔家存不存在，都不会改变。”
李维将右手按在自己的心口，对着眼前之人诚挚地说道。莫德尔小姐回过头来，因为背对着火光，所以李维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尴尬的沉默在二人之间持续了一会，突然远方爆发的一声异响将二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只见在熊熊燃烧的火场之中，冲出一个身上尤带着火苗的人。那人头发几乎被烧光，脸也被烟熏得漆黑，但是行动依旧矫健有力。他一冲出火场，就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将衣服上的火苗熄灭，然后半跪在地上一边呼呼地喘着气，一边扫视着周围情况。前方几个正在燃烧中的人形火炬吸引了他的注意力，虽然见不到死者的容貌，但是散落在周围的兵器却是他十分熟悉的。一股悲愤之意从他心中喷涌而出，发红带着血丝的双眼死死盯住了远方正看向这边的年轻男女二人组。
此人正是之前那位年长队长。被那个妖女施展什么手法弄晕后，不知昏迷了多长时间。当他在一阵呛人浓烟味中清醒过来，却发现自己已经被火光所包围。丰富的经验让他做出及时判断，当机立断施展身法冲出火场。虽然逃得性命，却发现屋外留守的自己的部下已经全部殉职了。
出离愤怒的他仰天长啸一声，一跃而起向着二人组冲过去。李维看见敌人冲过来，心中非常紧张，意欲护在莫德尔小姐身前，却被她一手止住了。
“伤员就应该有伤员的觉悟！这里由我来处理。”
莫德尔小姐转头看了李维一眼，将对方表情中的担忧之意尽收眼底。她对李维笑了笑，安慰他说:
“别担心。他已经是强弩之末了。”
说完向疾驰而来的敌人坦然地走了过去。双方相距不到十步，莫德尔小姐站定，对着来人伸出一只手指。
“此时此刻，你看不见我。”
仿佛有一阵无形的涟漪在空气中扩散开来。队长眼中的莫德尔小姐的形象开始模糊不清，从轮廓开始消失在背景之中。队长心中也是一惊，回想起此人之前制造的幻觉，便也不足为奇。时机转瞬而逝，不容多想。队长索性闭上双眼，将身体交给直觉。
即使失去了视觉，凭借着千锤百炼的肉体和久经沙场锻炼出来的直觉，一名资深的战士也能够锁定敌人。队长照着记忆中敌人最后的位置刺出了手中的剑。
剑刃贯穿了莫德尔小姐的身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