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回的小心脏颤了起来。她不住地眨眨眼,然后像是下定决心似的,猛地抓过那颗药丸,仰头一吞。
剑客赶忙说:“你都不问问我,这是什么药丸吗?”
“我想相信你。”
这下,轮到剑客惊讶了。他故作戏谑:“跟谁学来的套路呢?说这种话,搞得我以后都不好意思欺负你了,存心的。”
“我才懒得,对你使心机呢!”千回说这话的时候,突然心虚了一下。虽然她一本正经地说了那句话,但以后呢,自己可能还真拿不准。
剑客吐吐舌头:“啊,我不管,我憋着难受。我必须得告诉你这是什么。”
“我……”
“你吃的,这个呢,叫抹香丸,能让你在半个时辰内在海下畅游无阻,就算是再深的海,也都不在话下。”剑客洋洋得意地介绍着药丸。
千回打断剑客的话,问道:“你家在海下面?”
“你爷爷没跟你说过,海底人家吗?”
“当然说起过啊!我只不过……”
“我们上路吧。”
剑客拉起千回的手,化作一道蓝光,消失在了海面上。
紧接着,一直躲在远处的黑衣人现了身。斗笠之下的人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随后,黑衣人朝着偏西南的方向,缓缓走去。前路漫漫,他却是一点也不着急。
这种感觉真的很奇异。千回觉得自己像一条鱼。剑客在前,她在后,就这么一直游啊游。
千回游得正起劲,没注意,差点一头撞上悬在前方的剑客。
剑客一动不动地站在水中,哈哈笑道:“你游泳的样子,不像鱼,像鸭子。”
千回不敢在水里说话,只能干瞪眼。
“笨蛋,其实抹香丸可以让你和在陆地上一样说话走路的。而且这海里,走路的方向可不止是平的,什么方向都能走的,用意念就好了,不要光瞎使蛮力。来,想着你要下沉……”
千回的领悟能力不错,没一会就掌握了在水下自由来去的要领。她兴奋地上蹿下跳。闪着光的水母、鱼群,一切都好似旧日老友般亲近。
远远地,剑客嘀咕了一声:“刚刚还是只鸭子,现在像只猴子。”
越往深处游,光线就越暗淡。千回努力想把自己心里逐渐增加的慌张遮盖起来。她唯一的办法就是紧紧跟着剑客。最后,他们彻底地陷入黑暗。说也奇怪,这时,剑客身上泛起蓝光。
在黑暗之中,千回像是追逐唯一的希望一样追逐着这一团若即若离的身影。
终于,他们到了目的地——海底的一片废墟。踩着地面的那一刻,千回总算舒了口气。但是新的恐惧感又紧紧地攥住了她的咽喉——这是一种由强大怨念造成的恐惧感。
“我……你有没有水下也能用的蜡烛?”千回本想对剑客说“我有点怕”,可话到嘴边,她又及时改口。
“胆小鬼,你等一下。”
说完此话,剑客念了一句咒语。杂生的水草、珊瑚,在这句咒语的催促下醒来,发出各色淡淡的幽光。轻轻摇曳的水草更是乖巧可爱得不行。
远处,一大片断壁残垣幽幽地显了出来。
“你家以前,肯定很大很漂亮。”千回忍不住想象这里曾经是怎样宫阙林立的宏伟景象。同时,她也开始好奇,这一片繁华,究竟是怎样才成了如今的尘烟,而自己眼前之人又是谁,有着怎样曲折的过去。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大多还不懂得什么叫做界限,什么该想,什么不该想。她也是如此。
剑客像是没听见这句客套话似的,径直往废墟深处走去。无奈,千回也只得快步跟上。
未到目的地,周围已是一片死沉沉的气息,可谓是寸草不生。
然而,细细听四周,似是有越来越响的声音传来——吸气声,呼气声,吸气声,呼气声……
千回这次真有点被吓到。她的手心不由自主地出了一层汗。她压低声量问:“这是什么?”
剑客拍了拍千回扯着他衣袖的手以示安慰,轻声道:“这是在这里沉睡了五百年的上古神兽火凤凰,你想看看吗?”
千回在故事里听过这只火凤凰,自然是点点头。
“那就别这么胆小,跟紧我。”
不出半刻钟,千回就见着火凤凰的全貌了。还真是好大一家伙。当它吸气的时候,身体会发出红色幽光。当它呼气的时候,光线又会黯淡下去。这就导致它身边的水流形成了一个漩涡。稍微靠近些火凤凰,千回就有些站不住脚。
剑客一言不发地蹲下身。
千回本想率先打破这怪异的沉默。但她很快就注意到了剑客身旁那一点绿色幽光——那是一株凤凰草发出的。
剑客用无比深情的目光注视着它。
“你听说过白海棠吗?”
“白海棠?莫不是天樱神谷白海棠?”
剑客略惊讶:“原来你也听过。”
千回挠挠后脑勺:“虽然我出世的时候她就不在这世上了,不过毕竟都是从医的,她的外号我肯定听过。”
“还真是声名远播。”剑客的脸上露出一丝浅笑。这个笑,一点也不同于他平常放纵的、故作豪爽的大笑。这个笑,或许是他自己也无法意识到的那种笑——因为他深深地沉浸在过往的某一种情绪之中。
千回无法不注意到这个笑。她问:“你为什么会提到她?”
剑客微愣,答:“唔,就是,感觉这世道变了。你和她挺像的,都救过不少人,可她得了个白海棠的名号,你却被叫做红衣毒师。”
“那你要我叫做什么?红衣海棠吗?听起来好像也不错。”千回有些窃窃自喜。
“拉倒吧,那你们还差得远了。”
千回肚子里像是忽地多出来一团闷气:“那,那你干嘛要拿我和这么优秀的人作比较?”
她这么问,似乎又是有所期待的样子。然而,剑客只是摊摊手:“就瞎比较一下而已。”
剑客走到哪,千回跟到哪。当剑客坐在望月台的台阶上的时候,千回也坐了下来。
千回看出剑客的欲言又止,心想自己先开口说些什么,总能让剑客放下心中犹疑不决的东西的。于是她问:“欸,虽然你不肯告诉我你的名字,那么,你的年纪呢?”
剑客没作答。
千回却继续厚着脸皮说:“我呢,八十七岁了。”
剑客凝神一算:“五百三十九岁零四十二天。”
“非人哉!”千回像炸了一样。
剑客奇怪地看了一眼她:“你不也非人哉!哪学来的脏话?”
“哪学来的不打紧,难道你也是魔界的?不过,我们魔族很少有人定居在魔界以外的地方……”千回一边嘀咕着,一边想着,突然她意识到了剑客的真实身份。
这下,她真的炸了,直接从台阶上站了起来:“你,你是神族的吧?”
剑客耸耸肩:“我怎么就不能是出逃的魔族了?”
“这个……可能我更希望你是神?”千回不确定地说。
“你不喜欢自己的身份吗?”
千回一下子听懂了剑客所说的“身份”的指代意义,她摇摇头回答:“你这个问题很复杂。我不是不喜欢自己魔的身份。相反,我从小到大,对我好的人,教我本领的人,和我玩的人,几乎都是魔族的。像我爷爷啦,红蝎子啦,刑天叔叔啦,都是我的同族。但是呢,神的命运,比魔的命运要好上很多,是个不争的事实吧?”
“没这么一回事的吧,神与魔都不能遁入轮回,魔还有神不能拥有的东西。”
“神也有魔不能拥有的东西。大概这就是,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吧,嘿嘿,”千回笑道,她似是明白过来,剑客并不想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于是她转向另一话题,“对了,这么说来,你算是海底人家咯?”
剑客点头。
“那么,可否麻烦你一件事情?”
剑客问道:“什么事?”
“能帮我找到一个人吗?”
剑客一口应承:“好!”
千回心头一惊,她完全没想到剑客会那么快、那么直接地答应下来。她觉得自己还没组织好语言,出于礼貌,她只好立刻接上他的话:“唔,我要找的这个人吧,是一只老珊瑚精,他与我爷爷是旧相识,年轻的时候就跟着海神来了荒海。他长得,长得像只树精,皮肤和晒干的树皮很像。我本来应该在八月十五的小羊滩就见了他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没有出现。”
“为什么要见他?”
千回犹豫了一下,但想到自己说过想要信任剑客的话,就决定全盘托出:“老珊瑚精寄了一封信给爷爷,说和我的身世有关。”
剑客问:“身世?”
“我和爷爷之间没有血缘关系啦。我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这个事情了,因为红蝎子总要在我面前这样子,”说着,千回就学起红蝎子的模样,插着腰,歪着嘴,鼻孔朝天,“小丫头,当初可是我千里迢迢把你带到蓝屈来的,你一辈子都还不清这恩情呢!”
剑客面露疑色:“哪有人说话这副模样的?”
“我真的没夸张!”
“行,就算你没夸张吧。说回正事吧,别跑题,老珊瑚精。”
“噢噢,老珊瑚精。我就是要来找他啦,不过我其实没有什么大的期待。”
“为什么?”
千回两手食指轻轻对敲了几下:“怎么说好呢?我有点怕嘞。我怎么会被抛弃的呢?我这一路上想了好多种可能了,几乎没什么好的前因。我还有什么亲人在世上呢?”
“你别多想了。你描述的这个老珊瑚精,荒海里头是寻不出第二个的。想必就是我认识的那个珊瑚精。不过,你恐怕要等上一些时日,两个月前,他去天樱神谷求药了。”
“不应该啊……”千回自言自语。
“什么不应该?”
“爷爷说,老珊瑚精是最讲义气的,什么病会让他爽约呢?”
剑客叹了口气:“说实话,他早就不该活在这世上了。这之前的几百年,我一直在恶石岛闭关修炼。外面的风云变幻,我也是一年前通过他才知道的。他受我父亲还有我妹妹之托,一直在恶石岛守着我出关之日。我出关的时候,他一只脚已经白化了。”
“白化是什么意思?”
“珊瑚精的白化,相当于老化。彻底白化之日,即在世的最后之时。一般来说,珊瑚精的白化,只需一年。”
“所以他去天樱神谷求药,延缓白化的过程。”
“他临行之际,是这么跟我说的,他还有未完成的心愿。想来,他的心愿,与你也有一定关系吧。所以,就当是报答他,我也会帮你的。”剑客灿烂一笑。
“感激不尽!”千回跟着灿烂一笑。
回程。
光线不知何时出现。等千回注意到的时候,剑客身上的蓝光已无踪影。真正的黑暗与光明之间的界限其实是模糊的,人眼无法判断的。然而,亿万年来,明明截然相反的事物之间,又总是衔接得那么顺其自然,那么亲密无间。无形的、有形的界限都是真实存在的。人与人之间是存在界限的。甚至是一种“对”与另一种“对”之间也存在着不可逾越的界限。
在水与月交融的混沌之地,在千回觉得水面还很遥远的时候,在千回与神秘的剑客一后一前地顺着回路前进的时候,一种与生俱来的本性悄然苏醒过来,潜伏着,预备着在即将到来的日子里以及以后漫长不见头的岁月里,不断地叩击甚或是折磨她的灵魂。
这种本性将驱使着千回,在各种或明或暗的世界洪流的冲撞、奔涌之中,始终坚持以自己渺小的个体去战胜不朽的命运,哪怕是短暂的、易朽的、转瞬即逝的,哪怕是只有一次,哪怕是谁也不理解、谁也不记得的。
这种本性将驱使着千回,在未来的日子里,不断地想要抹去与他之间的界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