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每回忆起与云遥的第一次相见时,千回总是会联想起自己在人间第一次见到月亮的时候——月牙儿,浮在水面上,一晃一晃的,晃得她的心儿也义无反顾地跟着月光一块沉进幽深的海平面之下去了。
祭台上一身素衣的云遥,如浮于水波之上的一寸月光。她朱唇微启,默念,仿佛想要止息这波涛一般汹涌而又宏伟的鼓点和歌声。虽然云遥保持着与其他女子一样的节奏和步伐,她的面容里还是明显地透出一丝犹疑的神情。
这是仙踪祭的终幕。每年,金木国的千祀院都要慎重挑选出四十九个天水郡的女子,在天水节上用舞乐描绘创世之初的景象。连这城里最有地位的云家,也不敢懈怠。据说,参加了仙踪祭的女孩子都将获得海神的庇佑,一辈子平平安安、福禄双全。若是现了神迹,母仪天下都是有可能的。云家的女子自小知晓五音六律,箫管丝弦,无一不精。不知为何,如今祭坛之上,云家未有婚约的女娃娃都在了场。
“你怎么看女孩也能看成这副痴样?“剑客敲了一下千回的脑壳。
原本看得入神的千回,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实在是打得疼:“啊,疼死我了!”
“所以是为什么这副蠢样呢?”
“什么为什么啊,我在等着看神迹呢。诶,你糯米油条这么快就排到队了?”
剑客从怀里掏出两个纸包,随手递给千回其中一个:“我们去别的地方吧。”
“不……不要吧。这祭祀还没完呢。”
剑客用不屑的语气说道:“哪里会有什么神迹,我看怨气还差不多……”
“说不定,还真会有呢!他们都在传云家有姑娘要嫁给国君的事儿,听着还真挺像一回事的。”千回对着糯米油条就是大大的一口。
“那也不是这仙踪祭的功劳,是她云家的势力。”说完,剑客拉着她的衣袖就要走。
“那个大叔说,他以前真的见过海神露面!”
突然,剑客沉下脸:“你不走我走!”
剑客变起脸来比爷爷还可怕。千回赶紧跟上了离开的剑客的步伐,假装漫不经心地嘟囔着:“我最怕别人生气了,你要是早说你会生气,我就一眼都不看了的!”
说着,她用双手挡住双眼,透过指缝假装胆颤心惊地观望着剑客。可是,剑客还是不搭理她,顾自大步流星地走着。
千回这下也有点不知所措了。以前自己在蓝屈惹了事,跟爷爷说一两句讨巧的话,爷爷就会不再计较的。怎么会有比爷爷肚量还小的人呢?
身后的乐声停了,人群却突然沸腾了。路旁,讨饭的瞎子失手掉落自己的碗盆,惊呼起来:“海神啊!”
剑客的脚步一下子僵住了。他像是在极力克制着什么似的,颤了一下的双肩还是出卖了他此刻突如其来的无比焦灼。剑客缓缓转身。
见剑客转身,千回也急忙转身望向祭台——
空中,一位桃衫女子,面若芙蓉,仙袂飘飘,清香盈盈。她身后还跟着几个仙娥,一个个也是仙气不凡的样子。
“天水的百姓们,只要你们心存忠孝义,长思君王福泽之恩,长念父母生身之义,不仅是海神殿,众神也自会庇佑你们。”说完,她拿起一根沾着露水的绿枝,纤手轻轻一挥,露水就化作雾气,向跪着的人们散去。人们又开始三拜九跪地行起大礼来。
千回有些愤怒,当她转身的时候,剑客的神情却异常镇定。
剑客说:“我们走吧。”
千回一怔,道:“这,不是海神。”
“走吧,丫头。”
而同时,偷偷离开这“神圣”的现场的人,还有其他三人。有一人的身份现在便可揭示——她就是我们之前提到的那位云家二小姐,云遥。在附近的个小巷子里,她摇身一变,就成了一个俊朗的“姚云公子”。
至于另外两人,都着一身黑衣,一人戴竹笠,一人戴草笠。
戴竹笠的黑衣人朝着千回他们的方向跑去,戴草笠的黑衣人则跃上房檐,悄悄地跟在云遥后头。
自然,不消半会,剑客和云遥都察觉了身边的异常。剑客与千回行至海边。静。云遥行至街市之中。闹。
云遥阔步走进一个酒家,在二楼凭栏之处挑了一个雅座,点了几份小菜,又悄声嘱咐小二上两个酒碗。说巧不巧,那正是千回他们入住的酒家。
小二正是小三元。小三元犹犹豫豫地对摆开两个碗。云遥示意他直接把两碗酒都斟满便可。待小三元离桌后,酒家的屋檐上果然跳窜下来一个人影,身手好是敏捷。这人径直走到桌前,拉开离自己最近的板凳后就一屁股落了座,顺手便想把另一边空位上的酒碗给挪过来。
不料,云遥抄起桌上的剑,死死按住了那人的手。
“想喝酒,就先摘了你的草笠。”
“你又不是不知道是我,干嘛还要我摘了惹来不必要的麻烦呢。”这人嘟囔了一句。
“你这样才更惹人耳目吧,傻小子。”
“今晚可是新海神的主场,你听听看大家都在谈论些什么,谁会注意得到我呢。”
“你摘还是不摘?”
“姑奶奶,我摘。”
云遥定睛打量去,还是那张熟悉的少年人的脸,没什么变化。虽还瞧不出什么气宇轩昂的架势,却也算得上俊朗,尤其是那许多女子都比不得的凤眼,仿佛天生就多情的样子。美中不足的是眉间的那一道浅浅的疤。不过,这道疤不细看是看不出来的。但也因这缘故,他不愿像别人一样蒙面只蒙个口鼻。
“遥公子,你还真懂行,别看这酒家不起眼,这杜康酒的味道还真是,啧啧啧。”
云遥笑着说道:“那可否解了我们小林子的忧愁呢?”
“我这个年纪能有什么忧愁啊。我可不是那些小师弟,师父的惩罚警告什么的,通通不算什么。少年强作愁,才不干嘞。该翘了的功课便翘了,该享了的乐子便享了呗!”林池满不在乎地说道。
“那你还接了来金木国的苦差事?”云遥有些不解。
“我也不想啊!可大师兄觉得我来他更放心一点。他本来想自己来的,谁想得到呢,这师父就爱多管闲事,说两界山出了点事,让大师兄先带人过去看看。”他嘴皮子没停,筷子也没歇着。
听到两界山,云遥更是不解:“这两界山,指的可是古时人魔两界的唯一通道?”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好像就是魔界又试图重新使用那条路抵达人间了。这之前他们还偷偷摸摸地通过一些缝隙过来,现在这样的话,算是明目张胆?”
“那,夜明子不是很危险吗?”
林池停下筷子,用戏谑的眼神瞟了几眼紧张兮兮的云遥,故作奸诈,变了声调说道:“有人在瞎担心咯。”
云遥像是看懂了林池的眼神,脸上突起一片红潮,直泛到耳根子处:“好你个小林子,就你最会挑差事了,我看你才适合去两界山。”
“不对不对不对,赶明儿我还要正式去云府吃香的,喝辣的。”
“明天我们就启程吧,我今晚回去就能把行李收拾好。”
“嘿,还不让我安顿一两天,好好享受享受这金木国的风情。”
“我是最清楚你的,这顿吃饱就差不多了。”
林池像小孩子一样鼓了一下嘴:“堂堂云家的小姐,居然欺怠一个异乡客。”
云遥又叫来小三元,吩咐其多添置一份八仙盘,一份碳烤鹿颈肉,再加一坛酿柿酒,俱是这家酒馆里最为叫好的几样把式。对于千回那样的外来客,若是小二不推荐,倒也不会点这些听着觉奇、看着生疑的东西。
林池原本想问问云遥为什么这次会参加仙踪祭,但话到嘴边,再也没找着合适的时机,便也作罢。
生性多疑的剑客却未能猜透跟在后头的人究竟是何方神圣。
他站在小羊滩边发呆。千回有些不解,却也不敢打扰他,只好转移自己的注意力。银河,深不可测。繁星,静的可怕。月亮,没了踪影。
“在蓝屈看得到月亮吗?”剑客先打破了他们之间的沉默。
千回愣了一下,摇摇头。然后她想起两人都是面朝大海,剑客此刻怕是看不到自己摇头的动作,便对剑客说道:“你知道蓝屈这小地方,却不知道魔界是看不到月亮的吗?”
“我这不是以为,有些地方会有特殊性。”
“恩?”
剑客说:“魔界之外的地方,也不是处处都看得到月亮的。”
“你是说,额,冥界?”
“不是。”
“那你说的是?”
“我长大的地方,我的家。你要跟我回一次家吗?”说这话时,剑客转身,似是无限深情地望向千回,没有半点玩笑的样子。
这突如其来的对视,仿佛一只小兔子摔进了千回的心窝里,开始胡乱地蹦跳,却找不着出路。千回先是微微低下头欲点头,又猛地摇了下脑袋,抬头时倏地看到剑客开始苦笑的神情,又猛地点了几下头。
“当真?”
“有,有何去不得的。”千回结结巴巴地说完后,迅速地、彻底地垂下脑袋。她想,自己扭捏造作的样子肯定被剑客看了个透,真不晓得刚才自己在干嘛。
“那先吃下这颗药丸吧。”
一颗黑色的药丸递至千回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