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梦到了爷爷,梦到自己哭着跑向爷爷,哭着说再也不想来人间。
缩着肩膀的她,微微颤抖着。梦魇结束,她从黑暗中仓皇地逃了出来。现实秋天早晨的寒气竟也有几分逼人。她乌黑的眼瞳一动不动,眼神呆滞,恍若海边的一具雕像。那些凌乱的梦境却丝毫不受控制,在她的脑海里飞窜着。她先是记起自己跳到了一艘船上,然后与几个交心的朋友畅谈。当她回想到被人砍去大脚趾的那个场景时,她忍不住地打了一个寒噤。
交心的朋友?梦里好像都是不认识的人……
真是乱七八糟的梦,以前都不做梦的,最近怎么梦越来越频繁,越来越离奇呢?算了,别再想了,千回这样劝着自己。
待梦境彻底消散后,千回才直起身子。天际现已是第三次鱼肚白,不过,她等的人依旧没有出现。此刻,海浪正轻吻着还未醒来的沙滩,晨风将微咸的气息吹得到处都是,海鸟展翼凌空长鸣。千回望着海鸟飞向远方,仿佛自己这几日来的苦闷也被海鸟一块给带走了。骤然之间,她的身体轻得好似浮云,头脑也格外清醒。
千回决定回头,一直走到天水河畔,然后沿着天水河走到那天水郡里去瞧一瞧再说。
千回走在路上,身边经过的人总要抬起头看她一眼,地里头忙着农活的人也会停下手中的活,交头接耳几句。她一向是不在意那些目光的。
“喂,一身红衣服,一把剑,你不嫌招摇?”随着那声“喂”,一只手轻轻地落在了千回的肩上。然而,在这只手落下之后,她再迈不出第二步,被人施了定身术一般。她扭头一看,是一个穿着灰色破烂斗篷的人。此刻,这人的大半张脸陷入了黑暗之中,千回完全看不出来他的模样。
“你再不整件低调的衣服,大家可真把你当作红衣毒师了。要我说,红衣毒师在这江湖上也算小有名气,仇人也自然不少。那个,且不论仇人,像我这种游手好闲、喜欢惹是生非的人也不在少数。”男子顺势摘下斗篷帽子,他的脸也全露了出来。
说实话,就算不摘帽子,千回也能想到这人是谁。他说到“红衣毒师”的时候,千回就记起来了。他正是三日前在小羊滩遇到的那个男子,也就是那个神经兮兮的人。她轻哼了一下,眼神往不远处的城门口一瞟:“还劳您这么烦心。”
“你这小孩,手段不见得怎么厉害,牙尖嘴利倒是行啊,你属老鼠的嘛!”
“别叫我小孩。”她似乎有些不满。
“那叫你什么?”
“放开我,就告诉你。”
他倒也爽快,立刻将手撤了回来。
“千回。”
“什么?”他突然想笑出来,心想这名字可不像蓝屈这个地方出来的名字。
“你别笑啊,我就叫千回,”她的脸红了大半,在人界混的小半年里头,她隐约知晓了自己名字里头的古怪,“你……你可以像爷爷那样叫我小回。”
“才不叫嘞,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说实话,小屁孩,红衣毒师是不是你?”
她左思右想了一番,犹豫着说:“可能是我……不过嘛,也可能不是……这种事不好说,但也不是不能说。就那个十里巷的谢家小子嘛,不学好,跟着去参加了什么‘沼泽恶棍’,白天在家睡懒觉,晚上就跟着去偷东西,还把自己家也给偷了个精光。谢家老奶奶在街边摆摆小摊,见我身无分文,请我吃了姜糖馅饼。大恩报不起,小恩还是可以还的!所以为了报答她呀,我就在夜里,额,也就是小小教训了他们一番吧,再就是么,下了个小小的咒,告诉他们只要一偷东西就会短命十年。”
“传闻可是十里巷的恶棍全部倒在了十里桥下,十里河全染红了。”
“死了两三只野猫,不过可不是我干的,那群小混混想拿棍子砸我来着,结果几只不小心卷进来的野猫被打死了。大概有人看见他们躺在桥下面的情景了吧。是个人都明白,自己既不是神,也不是妖怪,哪有几个十年好折腾的,自然都不敢再犯了。”
“你真下了这样的毒咒?”
“自然是骗他们的,篡改天命这种事情我怎么会去沾惹呢。不过,他们还真的被我吓得躺在了十里桥下。恩,好像那天他们就都快死了一样,哈哈,你说搞不搞笑。而且啊,我在谢家呆了好几天,整天盯着那混小子,最后他被我盯得跑去帮谢奶奶揉面挑担了。”
“这样。”他想象眼前的少女一脸凶巴巴、眼珠子瞪得老出的模样,这一想不要紧,他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你不继续问我平远村的事情吗?”她起先觉得那笑有些莫名其妙,不过稍加思索后,又觉得大概是谢家小子的结局才使得眼前之人如此的,也没多在意。
他有些惊奇:“你怎么不防着我了,之前可是嫌弃我来着的啊。”
“你看着也不像坏人,而且,我现在也没事了,怎么说呢,我现在大概就是无所事事吧。唠唠嗑,吹吹牛也还不错。”
“在这大摇大摆的,再加上你这副招惹眼球的打扮,不惹来官兵盘问才怪。而且最近这天水河也不安生,趁天还没黑下来,我们进城去找个客栈再说吧。”
“等等,你有银两吗?”千回拉了拉他的衣角。
“我自然有。”
“那就,那就先吃你的吧。”
“还有住我的了。”
“客栈是掌柜们的开的。”
“你懂的还真不少!”男子忍不住调侃起来。
“你以为我是白混了这几个月吗?”
“……我只是当蓝屈人都比较单纯而已。”
“蓝屈人可不是你想的那样没见过世面。大概是这个世界开始忘了神的同时也开始忘了蓝屈这个地方吧。世人的遗忘对蓝屈来说可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你这是在瞎感伤吗,笑死我了。不过小屁孩想的还挺特殊的,神不还活着嘛?”
“我饿了……”
“等会,还不能直接去客栈,你在这里等我。”
半刻钟后,几乎是眨眼间,男子便从城门口瞬移至千回身旁。此时,他手上多了一件叠的四四方方的、藏青色的披风。披风款式很普通,没什么气质可言。也因此,男子在城里一眼就看中了它。
“难道,是要给我吗?”千回指着男子手中的衣物,犹豫地问道。
“废话。嫌弃?”
“没,没的事情。只是……爷爷说,红色才能保我的小命……”
“我又不是让你脱了外面的衣服,你还是穿着的。”男子向千回飞去一个白眼,顺势展开手中的披风,利落地将其披在千回身上。
千回的脸更红了。原来这只是一件披风啊。
披风内侧的左下角用细红线绣着一只奇怪的大鸟。
穿戴完毕后,千回觉得着实暖和不少。男子摸了摸下巴,观察着千回的额头、眼睛、鼻梁,若有所思地说:“感觉还少了什么啊。”
“什么?”
他摇了摇头:“大概不是少了什么,是你本来就长成这副缺斤短两模样的缘故吧。”
“你不也属老鼠?不,你这可是睁着眼睛说瞎话!”
“我属猪。”
“猪?”
“……”
“所以你叫什么?”
“北沧剑客好像比沼泽怪侠听着要好听些,是吗?那就北沧剑客吧。”
千回从客栈小二小四喜那里接过一个梨子,拍了拍他的肩膀以示谢意后,又翻身坐在了栏杆上。秋风吹得她有些恍惚,甚至要禁不住地感叹——天水郡的秋天来得可真快啊。
“我是在问你的真名。”
“我要是说,我没那样的东西,你信吗?”
千回愣了一下,随即就把手里的梨子扔给了男子,笑嘻嘻地说道:“得,行走江湖名号已经那么多了。再多个名字可能也会是负担。大不了嘛,大不了嘛就叫你一声哥呗,反正哥这个称呼到处都通用。”
他倒也不客气,“咔擦”一声就咬了一大口梨,含糊不清地说:“我怎么觉得我还是吃亏了。”
“你都吃了梨子了。”
他咽下嘴中的梨子,又大咬了一口:“还是北沧剑客中听。”
“这天水郡,其实也蛮热闹的啊。”千回坐在栏杆边上,大幅度地晃着两条腿,手指头漫不经心地敲着栏杆沿。
“其实,这里原本叫天海郡呢。”又是清脆的“咔擦”一声。
“天海?天水?海和水,好像也差不了多少嘛。不对,好像根本没什么差别。”
“天海,天之涯,海之角。原来,这个地方被当作是最北的地方,人们都以为,从这里流出去的海水的最终归宿就是最原始的虚无了。可是,后来人们发现了雪国。所以,它也不能再叫做天海郡。”
“那,天水,照这么说来,似乎也不妥啊。”
这会,剑客已吃完梨子。
这时候,一旁长得人高马大的小二小三元,端着一把大茶壶,走了过来,像所有的小二一样,忍不住就打开了话匣子:“丫头,这你可就不知道了。过几日的天水节你肯定有所耳闻了吧。”
千回摇摇头。
小三元倒是像没注意到这一摇头似的,继续兴高采烈地侃着:“这天水啊,一是指清秋雨,接下来一段时间可是这一年最后的雨季了。”
千回差点没笑出来:“清秋雨?”
“你别插嘴。”剑客说。
小三元舔舔嘴唇,接着说:“二呢,是指传说里天上倾倒下来的水柱。当初我们金木人和兽族打得不可开交,死伤惨重。但是双方似乎是分不出个胜负来了。眼看着两边都要灭了,海神将那荒海之上的天眼全开了,水柱啊,就从天上倾泻而下。金木人全被冲回了天海郡,兽族也都被冲回了雪国。”
“是镜花传奇里的那个海神吗?”千回一下子兴奋了。
“镜花传奇?不过,海神年轻的时候,喜欢的姑娘就叫镜花。这镜花姑娘啊,美哟!”
“添茶水的人呢?”远处一个客人冲着小三元所在的方向喊了一声。
“来嘞客官!”
雨季果然来了。之前,千回还觉得“清秋雨”有点搞笑。可当那些雨滴真的从空中落下的时候,千回竟觉得“清秋雨”这个名字也有几分贴切。凄凄的烟雨,空空的长街,好似江南风景。整个画面里,只有街边的白杨树露出了破绽。或者说,白杨一点也不屑于伪装成江南的柳树那番柔弱样。它们一个个在街边站成了两排从沙场归来的士兵,或白或绿的叶片犹如被风雨洗刷去尘埃的盔甲鳞片。
这些日子里,千回很少见到剑客。剑客回到客栈时,必给千回带一大堆的麦芽糖。千回将吃不完的打包成一个新的小包裹,寻思着日后可以当作干粮。有时候,千回也会把麦芽糖分给小三元和小四喜。对了,小四喜是小三元的弟弟,今年十五岁,跟着小三元一起打杂。听小三元说,小四喜之前在学堂里上过几年学。这几天,无所事事的千回成天不是在后厨转悠,就是在大堂里听书。中间有一次,千回还帮小三元解决了几个想吃霸王餐的小混混。
没几天功夫,小四喜就和千回熟了起来。于是,小四喜准备带着千回出去溜达,带她吃各种好吃的,用以报答她的麦芽糖。
千回有些不太情愿地说:“我……哥说让我最近别到处乱跑……”
小四喜说:“你也怕你哥?”
千回赶紧摆手:“才不是呢!我就是觉得不和他说一声,不说一声……不太礼貌……”
“放心吧,我小四喜做事,从来都是神不知鬼不觉的。跟着我,准没问题。”
千回继续支支吾吾:“我还有问题……”
“什么问题?”
“这……大下雨天的,有什么好玩的?”
“哪有下雨天就不能玩的道理。你瞧瞧,那一年四季没几天不下雨的吉齐还是最著名的‘乐都’呢!”小四喜说。
“小四喜,你还真是年龄小不懂事,吉齐被叫作乐都……哎呀,这个不能对你讲,你才十五岁!算啦算啦,我跟着你去玩就是了!”
“嘿嘿!”小四喜乐得心里开了花。
连着几日,小四喜带着千回把天水的城南郭北好吃的好玩的都给转了个遍。他俩玩得确实尽兴。
小四喜还带着千回去钓鱼,小四喜坚持下雨天上钩的鱼可是平常遇不到的。小四喜还真不骗人,一条三河鱼上了钩。小四喜说这三河鱼一年四季在三条不同的河流里,“春季溯游,秋季溯洄,道阻且长”。
“小四喜,你刚才是背了什么诗歌吗?”
“我没背,是引用改造。”小四喜习惯性地贼笑起来。
千回拍拍他肩膀:“真的很厉害了,我对诗歌一窍不通。所以我只能听听书,真是遗憾。”
小四喜赶紧安慰千回:“你别这样想,诗歌只是偶尔用来表达情感想法的一种形式。说话真情实感不扭捏,比任何漂亮话都要好一百倍!千回,你知道我为什么乐意和你打交道吗?”
千回摇摇头。
小四喜笑着说:“我自己也不知道,嘻嘻。可能因为你从来都不藏着掖着什么?”
“其实我……”千回差点想说自己“隐瞒了自己的身份,自己其实是个小魔头”,但想起自己答应爷爷绝对不主动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愣是把这句话给憋了回去。
“其实什么?”
千回想了想:“其实我有东西藏着掖着了……我不是没告诉你,嗯,吉齐为什么是乐都的原因吗?”
小四喜瞪大了眼睛:“那你现在要告诉我吗?”
千回摇头:“你想得美呢!”
“真扫兴。”小四喜忍不住撅起了嘴。
千回转转眼珠子,灵机一动:“哎哎,小四喜,虽然我不能告诉你最真实的原因,不过有另外一种解释,不过呢,我是从说书人那里听来的,你要听吗?”
“别不过啦,你说我听。”小四喜说。
“传闻,千百年前,先人都是能预知自己的死亡之日。然后呢,许多人是承受不起这种能力的。愈是清晰自己死亡日子的人,日子就过得愈浑浑噩噩。死亡反倒成了一种苦难的解脱。为了让人们不再被死亡的阴影终日笼罩着,镜花海女就偷了蒙境之竹的种子,将它们播种在了吉齐的角角落落。蒙境之竹能借风传播一种盲目的希望,像浓雾一样,将人们的预知死亡的能力裹起来,让人们的心灵长长久久地沉浸在光明和希望之中。这么一来,只要人们呼吸着,就不会知道自己何时离开人世。甚至是濒死的最后一刻,人们都还希望着,只是睡一会,马上就能醒来了。然后呢,越靠近吉齐的地方,人就活得越开心。在吉齐,短暂的欢乐一刻也好像能和永恒媲美。”
“真有这样的竹子?”
“竹子是真有,故事是不是虚构的就不知道了。”千回讪讪一笑。
“你说的,让我想起幻剧《苦昼短》。”
“什么是幻剧?”
小四喜环顾一番四野,才开口:“也怪不得你不知道幻剧。幻剧由演员、歌队、乐队三部分组成。演员主要是女性,饰演男性角色的时候会带上面具,她们唱腔婉转典雅,长于抒情。歌队负责旁白。乐队负责演奏。我小时候在乡间一年能看个两三次,来了天水郡以后就没这机会了。”
“为什么?”
“这个,因为幻剧是被严令禁止的。乡下地方管不太过来,天水郡里倒是没人敢造次。”
千回挠挠脑袋:“我还是没太懂,为什么会被禁?”
“高普教借幻剧传教,好像是这样的。”
“高普教?”
“高普教是金木国地下的一个邪教组织,很活跃。哎呀,千回,我们好像话题偏了……”
“哦对哦,《苦昼短》,来,小四喜,你接着讲!”
“……”
他们俩一直在河边东聊西扯,小四喜还教千回背了几首诗。这中间,鱼儿都不知被吓跑了几条。最后,小鱼篓没能装满四分之一,小四喜回去却得了风寒。
雨季走后没两天,天水节到了。天水节果然与小三元口中所描述的那番热闹如出一辙。天水河两岸停靠着大小不一的各类船只,有的满载着货物,有的则是游船。小贩们以哭天喊地的声量叫喊着,面容却极是喜庆。不知名的鸟儿似乎也被这种节日气氛给带动了,叽叽啾啾地叫个不停。细细听,由远及近,又由近及远,或哀婉或嘹亮的歌声、唢呐声、二胡声也如掺了水的颜料一般夹杂在这些声音之中,而鼓声则是最为浓墨重彩的那几笔,即使相隔甚远。
窗户下面,几棵白杨,树底下竟也支起几个临时的摊子。这是条后街,前几日观察下来,人烟并不多。
“小孩,你怎么不看热闹,反倒看起了冷清?”剑客也凑了过来。
千回刚想说些什么,突然发现剑客的脸几乎要贴着自己的脸了,赶忙直起身,又往后退了半步:“这白天的热闹也没什么好稀罕的,再说了,要你管了冷清还是热闹。那我是不是还得吟几首伤春悲秋、或是看透乐悲的诗?”
“几日不见,你还会背诗了?”
“我当然会……青青子衿……一日不见,如……”千回的声音不知不觉就低了下去。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对对,如三月兮!我可是连着四天没瞧见你人影了,四日不见,如一年兮。你说你去哪了?”
剑客敲了一下千回的脑袋:“好好的诗歌不会背,胡编乱造乱用倒是很能!还有,你怎么不背一些咏志咏物的诗歌呢?不知道的人以为你真的在思念小情郎呢!”
千回被剑客说得很是泄气。
“你可别这样,好像我欺负你了。别这样啦,我下次拿一本诗词选集来贺你的生辰,还不行吗?”
“真的?”千回有点吃惊。
“诗词又不贵,也就饿一顿吧。”
“你故意这么说的吧,小气鬼,喝凉水。”
剑客顺势扮了个鬼脸:“喝了凉水,变魔鬼。”
斜对着窗户西面的天空,红得像是浸满了樱花花汁的云朵,这边作一团,那边作一团,绚烂夺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