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十一月的西风又一次呼啸着为人间万物报丧的时候,当九天梦一点点消失在咆哮着的岩浆之中的时候,千回又记起了那一晚荒海所特有的月亮——那一晚大得似乎有些不自然的月亮,那一晚远离枯竭、无瑕剔透的月亮——她记不清那时的自己盯着它看了多久,以至于千回觉得那一晚的月亮就要像眼前的九天梦一样,从记忆中消失,永远地弃她而去。
那时的月光像是灰烬,悄悄掉落进她尚未被绝望占据过的眼睛之中。干涩妄想沐濯,命运企图扎根。在皎洁月光的渗透之下,在寥廓天幕和无尽海面的衬托下,她与身旁的那匹白马显得更加渺小。不同于无声无息的夜空带给她的感觉,她总觉得眼前的这片海要发生些什么。
然而,什么也没有。
这里流传着很多古老的、关于神仙的传说,当然也不乏民间传奇。说也奇怪,这些年,人们口口相传的主角多半是现实里的英雄人物,神顶多当个配角。一路来,千回听了不少故事和歌谣。而最近,这荒海上的新角色,貌似有点多。什么“沼泽怪侠”、“断尾百灵”“、“北沧剑客”都成了人们饭后茶余时的谈资。小男孩说起他们时,总是一脸崇拜。而混迹街头巷尾的小乞丐们,尤其喜欢听“沼泽怪侠”的故事。可要是问问那些聊得最起劲的人,他们里头有谁亲眼目睹过这些“大侠”的风貌的,一个都没有。说书先生对他们长相的描述倒像是从《镜花传奇》的话本里套过来的辞藻。北边的人们绝大多数不知道这本传奇,可对于前几个月还在有穷国溜达的千回来说,《镜花传奇》里的人物都是再熟悉不过的形象。也怪不得这些说书先生或者是北境之人。除了羊马、小麦、甜菜、番茄以外,普通的北境之人几乎是一无所有。就连说书的行当,也是这几年才兴起的。她倒是挺想这么做的:找个茶馆儿,连说上几天几夜的书,尤其是镜花海女的传奇。
然而,她是有要事在身的。
千回望着远处海面上漂浮的点点幽光,心里琢磨,那些大概就是传说中的仙岛。爷爷曾多次形容过这番景象。在他的故事里,仙人们大多散居于眼前的光点之上。
这些光点看起来远得不可思议。
“海漫漫,风浩浩,眼穿不见蓬莱岛。”这话一点不假。爷爷也说过,若是从天水郡出发,普通人起码得花一年半载才能抵达蓬莱岛。而且去的人还得指着那些仙人的脾性,因为有些仙人的岛是不让凡人随随便便登上去的。当然还是有些下定决心求仙问道的人前去的。这其中的磨难怕真是不少。就算仙人不收,求道者若能安然无恙地回来,在凡人当中也算是条汉子了。
当然,千回的凝视并不能告诉她究竟哪里才是她的目的地。她又望了一眼映在海面上的圆玉盘。原本就月朗星稀,即使整个夜空都倒映在水中,一眼望去也就只剩下月亮还浮动着。难道今天不是八月十五?若是还未到,那倒是谢天谢地。若是已经过了,那真是倒了大霉。这么想着,她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这口气颇具这个年纪的少年共有的特色——当他们思考一个问题的时候,常常不知不觉就会滑到一般立场的边缘去——要么悲观到深渊里去,要么毫不在乎,飘飘然到天上。
“红衣毒师?”身后突然传来一个试探的声音。
未等千回反应过来,紧接着的就是一阵莫名其妙的大笑。
“哈哈哈哈!”
这阵笑可把千回的鸡皮疙瘩都差点给整起来了。她有些疑惑地转过身来,只见面前站着一个年轻人。年轻人身着素白衣,腰系昆仑玉,足蹑明珠履,发束青丝带,眼角、眉梢的笑意过了老半天都还未收回。虽说有副好皮囊,可刚气却没寻见几分。
“果真是你吗?”年轻人自顾自地发问。
千回有些摸不着头脑:“我是穿着红衣服,可却不是什么毒师。”
“红衣毒师,一匹白马,行遍天下,是你?”
“我是穿着红衣服,是有一匹白马,可我才去过有穷国,才到了金木国。”
“红衣毒师,尝遍万草,百毒不侵,先取十里巷恶棍首级于无声之息,后又以毒攻毒解了平远村村民的蝎毒,是你?”
千回听着这些事儿似乎有些熟悉,可又觉得跟自己划不上等号,心中顿生不少疑惑,犹豫了会,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阁下很崇拜那个红衣毒师?”
“只是想见识一下齐名的人物究竟是怎样。若要真的是你,那也是件好事情。”说完,他又笑了起来,但总让人觉着那笑里透着几丝狡诈。
“好事?阁下又是荒海上的哪号人物,”瞧着眼前人的模样,千回存心想嘲讽他一下,“北沧剑客,沼泽怪侠?”
“一连串的问句啊,可我哪个问题也不能回答你,你觉得答案是什么就是什么咯。”
“传闻北沧剑客两肩宽阔,胸膛结实,生就两只善于使剑的壮实长手臂,而沼泽怪侠整日出没于河湖水道之间,灰衣黑面罩,轻如飞燕,动如流星。阁下——自然不会是他们。”说这一通话的时候,千回觉得自己活脱脱像个说书的在背台本。
“你怎知我不会使剑,又怎知我不能身轻如燕呢?不如,来比试比试!我的本事可比那些茶客的说辞要厉害得多。”他又奸诈一笑,右手已悄悄起势。
千回寻思着面前之人可能是想随便找个人挑事,自己如今有要事在身,自然不好与这家伙斗起来。于是她回复:“我在这里等人,可能爱莫能助了。你的本领高不高,你觉得答案是什么就是什么。”
“如果我非要跟你比试一下呢?”
男子右手抓住剑柄的动作全落在了千回的眼睛里面。下意识地,千回拽住马儿的缰绳,谨慎地往后退一步,道:“阁下要是深夜太过于寂寞的话,去那天水郡里,寻几个赌徒、流氓解气绝不成难事,还为民除害。或者是去那野雉之地寻几个姑娘,赌徒流氓不一定让着你,小姑娘里头倒指不定有喜欢你这般长相的。阁下轻功肯定不差吧,这点路程自然不会在你话下的。”
男子没有想象中的生气,反而爽朗笑道:“原来红衣毒师也不过如此,只是嘴皮子厉害罢了。”
“我不是什么红衣毒师。”第二次重复,千回有些不耐烦。
“那你是谁?”男子并不急着走。细细一瞧,他的右手倒是从剑柄转移到剑穗上了。他一边漫不经心地拨弄着剑穗,一边瞄了几眼千回。他倒想听听这小女娃子能说出些什么。
这个问题千回遇到过好几次了。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她已经给出过好多个不同的答案了。沉思一会,她清清嗓子,说道:“我是蓝屈人氏。”
“魔界来的?”他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地问道。
眼前之人,恐怕没有自己先前想的那么简单。换做常人,定然只会把蓝屈当成一个不知名的小地方。千回瞬间提高警惕,同时也点下头,表示回应。
“你刚才说等人,那,等的是谁,说不定我认识呢!”他好像没有看到她的警惕,或者说,他并没把她的警惕当回事情——他又一脸笑容地往前跨了好几步,重新打量一番自己口中的“红衣毒师”——千回明显能够感觉到他那不可捉摸的眼神在自己的身上从头到脚滚了好几个来回,尤其是自己的九天梦。莫非,这家伙是想抢走自己的九天梦?
“你要干嘛,我可不认识你!”
“不认识我?你这是要我自我介绍,早说呀,我……”
“打住!不过萍水相逢,不相识也无大碍。”她摆了摆手,心中有种撞见了无赖的感觉。
“你真要我走啊?”
千回并不作答,只是转了身,佯装自己继续呆望着深不可测的大海。
“那,我真的走了啊?”
未等千回反应过来,一道蓝光就从她身后闪过,瞬息消失在深不可测的海水当中。这会儿,她的四周真的又恢复到了空无一人的状态。白马闷哼一声。千回揉揉它的头,叹了口气,脸颊贴近它的耳畔,两片不太有血色的嘴唇嚅动了几下,却始终没说出半句话来。
千回就地而坐之后,马儿才安心地打起盹儿来。
八月十五,夜,风不平,月不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