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家里,秦忧第一句话就问把门的仆人:“我爷爷上朝回来了吗?”
把门的老仆说:“相爷刚刚回来。”
秦忧知道爷爷的脾性,回家之后,除了有特殊事,一般都是在书房。这些年来,秦忧见到的爷爷,郁郁寡欢,很少有笑脸,总好象心中有无限的心事。
秦忧直奔书房,轻轻推开书房的门,果然爷爷正在看着奏折,书案上还摞着高达数尺的奏折公文,公门有着永远做不完的事。
看见是秦忧,沉郁的脸上露出鲜少的笑容,平时也是如此,只有看见心爱的孙子才能有了些许笑容。“忧儿,有事吗?”和颜悦色地问。
积威所在,满腔怒火的秦忧声音降低地说:“有事。爷爷,岳飞怎么死的?是谁害死的?”
秦桧不可置信的看着秦忧,这是从来没有的事,也是他做梦想不到的问题:“这是国家大事,你问这个干什么?”
“国家有难,匹夫有责,我为什么不该问?”秦忧的怒火被点燃了。
他的顶撞,同样激起了秦桧的怒气:“你一个黄口小儿,还不到过问国家大事的年龄。”
“岳飞抗金爱国,你为什么要置于他死地?朝廷为什么要害死他?”秦忧毫不畏惧,双目直视秦桧,大声质问。
“我置岳飞于死地,我为什么要置他于死地?”一时之间,秦桧也迷糊了,他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问懵了,喃喃自语,旋即大怒:“逆子,你这是从哪里听来的胡言乱语?”
“满街满城都传,老百姓都这样说,难道都是胡言乱语?”秦忧不服地说。
“你不好好在家读圣贤书,跑大街听这些流言蜚语,有何出息,谁让你出去的?你又是在哪里听到这些胡说八道的?”秦桧诧异地问。
秦忧还是追问:“岳飞在朱仙镇大败金兵,收复襄阳六郡,功高盖世,深得民心,马上就要直捣黄龙,迎回二帝,你却用十二道金牌将他召回,并以‘莫须有’的罪名将他处死,你就是卖国贼。”
秦桧被孙子连珠炮的质问气得浑身颤抖,这真是报应,岳飞死后,面对韩世宗的质问,他曾经说过“莫须有”,并委婉解释岳飞的死因,韩世忠也哑口无言。如今他的孙子对他的“莫须有”又进行讨伐,这哪是他平时疼爱温文尔雅的孙子,简直就是十恶不赦的逆子。“你,你,你,你这个逆子,”秦桧连说话都不连贯了,“竟敢指责你的爷爷,竟敢妄加评论国家大事,你反了天了?来人,来人。”
外面候着的仆役进来,“把这个畜牲给我绑起来,给我,给我,用乱棒打死。”
众仆役面面相觑,互相推挤,谁也不肯动手。
看见这般情景,秦桧更是气的火冒三丈,“你们要是再不动手,连你们也一块打死。”
众仆役无奈,慢腾腾上前,松松垮垮的把秦忧绑了起来,推着出外。秦桧踉踉跄跄跟在后面,走到院子里,“给我取大棍,今天非打死这个逆子不可。”
这个时候,早有家人飞报秦桧之子秦喜及夫人,众多家眷蜂拥而来,呼叫连天。面对盛怒的太师爷,却谁也不敢上前劝阻。当仆役拿来家法中最大的棍子时,秦喜和夫人惊的魂飞魄散。这样的棍子从有家法来,还没使用过,几棍下去,儿子的命何在?吓得他俩卟咚跪在地上,不住叩头,边叩边说:“父亲息怒,父亲息怒。”
面对儿子和儿媳的阻止,秦桧更是火上浇油,厉声喝道:“这都是你们平时不加教导的结果,今天不仅要打死他,连你们也罪责难逃。”见没人举棍,自己上前,抢过棍子,要亲手结果秦忧的性命。
此时,整个院子里已乱作一团,哭的,叫的,喊的,跪的,成了一锅粥。在这关键时候,秦桧夫人王氏被两个丫环扶着出来了。大家看见王夫人,如同看见菩萨一般,秦府上下都知道,秦桧平素最敬重的,就是这个夫人。王夫人深明大义,和秦桧在金国共患难十几载,如果秦桧有畏惧的,在秦府里也就王夫人一个了。大家纷纷向王夫人求救:“老夫人,老夫人,也只有你能救少爷一条命了。你快向相爷说说,忧儿年幼无知,不知因为什么,让父亲生气,念他年幼,就饶忧儿一命吧?”秦喜和夫人连连向老夫人叩头。
虽然相府乱成一团,但除了秦桧,谁也不知道秦忧犯了什么罪,引起秦桧勃然大怒,非要把这个平素最喜欢的孙子打死不可。王夫人也不知所以,但看秦桧脸色铁青,眼珠子都红了,真有非要孙子的命不可的架式。
秦桧平时,沉默寡言,极少发脾气,有的仆人在秦府十几年,还没见过相爷发过脾气,象今天如此大怒,更是不可想象。吓的哆哆嗦嗦,连大气都不敢喘。
见此情景,王夫人知道也只有自己说话才能保孙儿一条命。她久经风霜,见过多少大场面,慢条斯语地开了腔:“相爷,你先坐下,别气坏了自己的身子。家里事不着急,”然后使个眼色,“先把小畜生关到柴房里,饿他一天,等相爷气消了再好好收拾他。”
众仆役哪有不知趣的,这是给相爷台阶下,一拥而上,前呼后拥的把秦忧推进了柴房,然后煞有介事地用一把大铁锁把柴房门锁上。
王夫人又说:“快扶相爷到我卧室,好好歇息歇息。”
秦喜和夫人小心翼翼扶着秦桧到了卧室,到了夫人卧室,秦桧还气呼呼在地上走着,无论如何,一场天大的风波暂时平息了。
秦喜和夫人回到自己的房间,两个人还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夫人惦记儿子心切,急着问丈夫:“平时忧儿最得老爷的喜爱,今天是因为什么惹的老爷大发雷霆?”
秦喜说:“我也在糊涂呢,他下午去了什么地方?”
这个时候,秦喜夫人才回过味来,“我看这些天他读书太累,担心他再憋出病来,就让秦三带他出去转转,散散心,谁料想,出去这么一会,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竟然惹出这么大的祸来。对,赶紧把秦三叫来,问问他出外都干什么了?”夫人对站立旁边的丫环说。
王夫人进了卧室,看见秦桧正在屋里背着手唉声叹气走着呢,他喃喃自语:“都是孽呀,孽呀!”
王夫人轻声说:“平素忧儿最听话,什么事惹老爷发这么大的火?”
秦桧平时在家很少说话,至于政事,国事更是不谈,今天也是气愤之极,破格对夫人诉起苦来:“这个逆子也不知在哪听到一些闲话,竟然指责我是卖国贼,还说我陷害杀死了岳鹏举。”
王夫人这才知道事情的原委,岳飞的死是秦桧的一块心病,也是他的软肋,无怪乎老爷发这么大的火,要把最心爱的孙子用家法打死。她劝解道:“老爷,自从岳鹏举死了后,这几年你一直心事重重,愁眉不展的,莫非有什么心事?”
秦桧苦笑地说:“身为臣子,就得替君分忧。可是我为皇上分谤,却让我们秦家背上不仁不义之骂名,我上愧对列祖列宗,下愧对子孙后代,现在我的亲孙子都指责我是卖国贼,是陷害忠臣的奸臣,真是报应呵,报应。”原本就佝偻的后背变得更加佝偻了。
王夫人也深有感触地长叹一声道:“做臣子难呀!”忽然又饶有兴趣地问:“那皇上为什么非得杀岳鹏举呢?”
若在往常,王夫人不能问,即使问了秦桧也不会回答,今天是苦恼至极,也亟需一个渲泻口,破例回答了王夫人:“你不知道,岳鹏举可杀,也必杀。太祖曾有遗嘱,不得诛杀大将,自立朝以来,从没有杀过大将。今上无嗣,本属忌讳。岳飞作为边关大将,却上书建议立嗣,既揭了今上的隐私,又犯了外臣不得干预皇室的天条,凭这一条就可以祸灭九族,可皇上还是容忍了他。此外,岳飞口口声声要直捣黄龙,迎回二帝,倘若二帝迎回,置今上于何地?再者,岳飞根本不懂战争不仅仅是军事问题,要有经济实力,要保持政治稳定,动辄上书,皇上若不采纳,就赌气回家,和皇上唱对台戏,这些都是他不能不死的理由。至于诛杀时所说的理由都是给外人看的,为什么我在回答韩世忠时说‘莫须有’,因为这是朝廷的秘密,又是皇家的私事,是说不清楚的,这些你可不能对外透露半分。”秦桧再三嘱咐王夫人。
王夫人恍然大悟,喃喃道:“原来是这么回事,这么回事呀。那忧儿怎么办?一定是在外面听了别人的闲话,气愤不过,才犯如此罪过。再者他年龄小,不懂事,不能辨别是非,一时冲动,你也不能一棒子把他打死呀?”
“那怎么办?我也不能容忍他骂我是卖国贼,是奸臣,怎么办?这次如果不给他一个深刻的教育,他是不会汲取教训的。况且,对于家人我们也必须有个交待,否则雷声大,雨点稀,今后我的话就谁也不信不听了。”
王夫人也是名门闺秀出身,深知君子言必信,行必果的道理,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两全其美的好办法。只能说:“老爷说的对,教训必须要给,只不过不能伤害他的身体,我们家将来最有出息的就是忧儿了。”
秦桧也一时想不出什么具体的办法,只是深深叹息了一声说:“等我想好再说,先饿他两天。”
在秦桧夫妻无计可施的同时,秦喜夫妻正象热锅上的蚂蚁,急的四处乱转。找来了秦三,夫人厉声问:“你带忧儿上哪去了,都看到听到什么了,为什么忧儿惹老爷怒火中烧?”
秦三在秦府多年,三代老仆,从来没见过夫人这般发火和严厉,吓得卟咚一声跪在地上,不停叩头:“夫人饶命,夫人饶命。”
“我问你带忧儿上哪去了,如果回答不清楚,就让仆役乱棒打死你,替忧儿偿命。”夫人也发了狠。
秦三是鼻涕一把,泪一把,前言不搭后语地说:“我奉夫人之命,带少爷出去玩,不是玩,是散心。谁知道,出门之后,少爷径直就去了西湖,不是西湖,是西湖旁边的一个说书茶楼。少爷走的快,我也跟不上,等我赶到时,少爷已经没影了。我就四处寻找,找了半天,看看西湖,又看周围。”说了半天,少爷干什么还是没说清楚。
夫人听的着急:“挑主要的说,在哪找到少爷的,少爷干什么呢?”
“是,夫人,挑主要说。”秦三爹抹了一把鼻涕,“后来我想少爷是不是进了茶楼,就挤进去了。那个人多呀,里三层,外三层的,我费了半天劲才挤进去的。看见少爷正在听书呢,我才把心搁回肚子里。”
秦喜听出了蹊跷,问:“说什么书?”
“好象,好象是说岳爷爷大败金兵的故事,还说是奸臣害死了岳爷爷,听众都大骂奸臣,当时我光顾着着急,也没听太清楚。”秦三一是吓的,二也是没有文化,讲事罗里罗嗦的。
“后来呢?”夫人抓住了关键。
“后来,后来少爷就两眼发直,一句话也不说,出来也不知往哪走。吓得我拉着少爷深一脚,浅一脚的,终于把少爷拉回来了。”秦三终于把行踪学完了。
“那忧儿怎么让老爷发火了?”秦喜不愧是朝廷大臣,办事极有条理,问事总是抓住关键。
秦三想起来了,“进府少爷就找相爷,门卫老张说相爷在书房呢。少爷就直接进了书房,我就回屋歇息了,再后来我就不知道了。”
秦喜沉吟不语,但他心里大致有了数。这几年民间坊传不少,对议和多有微词,首当其冲的就是爸爸,甚至一些大臣也明里暗里讽刺爸爸卖国求荣,这些他都知道,也不想辨别。不当家,不知柴米贵,为何议和,而不北伐?打仗首先要有经济基础,没有国力,哪来军队,没有强兵,哪来胜利,这些说话的人都可以不考虑,而指挥的人却不能不考虑。为了议和,保住东南,养精蓄锐,爸爸可是殚精竭虑,否则象那些不从实际出发的书生,妄言开战,连现有的一点国本都保不住,何来将来的光复国土?
夫人不知道原由,只是为儿子焦急,说:“你下去吧,嘴要严实,不能胡说八道。”然后问秦喜:“我看这次老爷可是真的动了肝火,咱们忧儿非要吃苦不可,你快想个办法,劝劝老爷,怎么也不能让忧儿有个三长两短,要是那样我也不活了。”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秦喜说:“爸爸正在火头上,我们不能劝,劝也不好使。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找老夫人,也只有她才能劝动爸爸。”
“那我现在就去找老夫人,”夫人一听,确有道理,也是当前唯一的办法。
“现在不能去,爸爸在卧室呢,去了怎么说,等爸爸回自己房间后再去。实在不行,就让忧儿去姥姥家躲藏些日子,避过爸爸火头后再说。”对于秦桧,秦喜也十分畏惧。
“去他姥姥家到行,就是路途太远,湖州,几百里呢,万一道上出点事可怎么办?”夫人担忧地说。
“那就派一个可靠的老仆跟着,我看秦三办事就挺把握,这事千万不能对外人说,爸爸最讨厌的就是欺骗他。”秦喜自己也不敢出头露面。
夫人心领神会,“那我先探探老夫人的口风,最好不走,实在不行,也只有出去躲躲了。”对于儿女,再愚蠢的女人也能变得非常聪明,何况夫人并不愚蠢。
夫人先悄悄让丫环把秦三叫来,让他给秦忧送点吃的,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要让别人知道,这既是对他的信任,也是给他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
然后又让丫环去老夫人房间侦察,看看老爷是否在屋。结果那天老爷心绪不好,也不去书房看文书奏折了,就在老夫人的房间闷闷地睡着了。
夫人这个急呀,看不见老夫人,也探听不到虚实,如果明天真的按相爷的意思,打死儿子,那天不就塌了吗。最后,她决定不顾脸面,亲自去找老夫人。
一个千金小姐,蹑手蹑脚地走到老夫人房间,让丫环悄悄地通过老夫人的丫环告诉老夫人,她在外面等着呢。
老夫人岂能不明白儿媳的心思,也悄悄地出来,小声说:“这次相爷是动了真气,明天忧儿肯定要受苦,我劝了半天,也不好使,你们也要有个思想准备,别再惹老爷生气了。”说完不敢久留,就回房间了。
听了老夫人的话,夫人心里更没底了。“说什么也不能让忧儿有个三长两短,就是自己用命抵,也要把忧儿命保住。”她决定采用第二套方案,让儿子偷偷跑回自己娘家,她们家是湖州著名书香世家,爹娘最喜欢忧儿了,忧儿去了可以保证比在家还舒服自由,功课也不能耽误。她下了狠心,跑,今晚就跑,晚了就来不及了。
又第三次召来了秦三,此时已经半夜了,严肃地说:“这次忧儿惹的祸太大了,我们谁都保不住他了,现在唯一的办法就是跑,到湖州他姥姥家。府里的人我最信任你,再说平时你和忧儿也最亲,就委托你带他去,记住,一定要保证忧儿的安全。”说到这里,眼泪就流下来了,从小到大,忧儿还没离开过她呢。
秦三正在为白天没有尽到责任而愧疚,听到夫人如此吩咐,更加感到事态严重,夫人把如此重任交给他,就是豁出命来,也要把少爷安安全全送到他姥姥家。
夫人这时拿出一个包,说:“这里面有二百两银子,足够道上花的,只要你把忧儿安全送到湖州,我保证你全家从此生活无忧。”
秦三也泪流满面地说:“夫人,你放心!只要我秦三有一口气在,少爷就会不差分毫,我用命担保,一定会照顾好小少爷的。”
“这是我家地址,只要到了湖州,遇到人问我家都知道,我家在湖州已经几百年了。到了家你提我的名就可以了。然后尽快回来,免得我惦念。”夫人是百般不愿意如此,可是事到临头,也是没有办法,谁都知道相爷的脾气。
“夫人放心,夫人放心。”秦三也不会更多的表决心,只是不住叩头和重复。
随后,由丫环领路,几个人象小偷一样偷偷到了柴房,也不知夫人在哪里弄到了钥匙。打开后,夫人先是进去,拥抱秦忧,泣不成声地说:“你爷爷要打死你,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你现在就得跑,去你姥姥家躲一阵,等这边没事了再回来。在路上一定要听秦三爹的话,听话,一定要听话。”
秦忧也被一天的折腾搞的筋疲力尽,再说他只是相府一介贵公子,根本没有一点社会经验,平时连穿衣服都是丫环伺候,到了此时,唯有听命是从。
秦三爹领着他,背着一个包裹,蹑手蹑脚地打开相府的后边小门,踅了出去。
他们都不知道,命运从此改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