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千一百四十三年,经过二十年的修养生息,古城杭州正经历建县以来最繁华的时期。十里杨花飞柳絮,临安夜夜灯火醉。指的就是当时繁荣富庶,西湖上更是灯红酒绿,笙歌艳舞,说不尽的良辰美景,道不完的喜怒悲哀。
不仅杭州,整个南宋,也是经济繁荣最富庶的时期。据统计,南宋的经济发达程度已经超过了北宋,是当时世界上最发达,最先进的国家之一。
十里御街,高楼华厦,鳞次栉比,竞奢争阔。数万商家,摩肩接踵,热闹非凡。挨近宫城,更是官邸林立,红墙绿瓦,豪奴挺立。是时,整个杭州,总人口已经超过一百万,人挤马拥,热闹喧嚣。当时民谚道:东门菜,西门水,南门柴,北门米。小小的杭州,人口剧增到近百万,每天的人吃马喂,都需外部供应,极大的促进了商业发达,交易频繁,百业兴旺。
这个时候,距绍兴和议已经二十年了,南宋高宗和秦桧为代表的保东南一方,养精蓄锐,待机再举的主和政策已经得到完全的落实,并且效果显著。当年的颠沛流离,屡战屡败,金人的残暴肆虐,百姓的背井离乡,哀鸿遍野渐渐被淡忘,开始习惯于安逸的生活来。
距宫城最近的官邸群中,一座不甚起眼的斑驳大门旁的小门开了。别看这座府邸的外貌不引人注目,其实它是临安城里除了皇宫外最高官员的居所,也就是当朝太师,宰相秦桧的府邸。
秦桧为人低调,不喜奢华,虽为当朝最高之爵位,但府邸并不是临安最漂亮的,占地不广,其色不华,甚至连出入的仆役也个个都低声敛气,不事张扬。
从小门出来一个少年,穿戴简单俭朴,粉琢玉雕,灵气四溢。后面跟着一个老仆,五十多岁,满脸忠厚,不住地小声说着:“少爷,少爷,慢点,慢点。”
少年回过身去,对老仆说:“三爹,早就想出去看看,每天在家之乎者也,我都快憋死了。你说哪最好玩?我们好不容易偷着出来一次,一定要玩个痛快。”
颤颤巍巍的秦三说:“少爷,临出来前,夫人再三嘱咐我们不要到人多的地方去,我们还是到西湖游一游吧?”
“还去西湖,都去了多少次了?三潭印月,花港观鱼,柳浪闻莺,苏堤,白堤,什么断桥不断,孤山不孤,长堤不长,闭着眼睛都能看见。这次我们要找个新奇的地方玩。”少年不同意说。“不行,我们就沿着这条街走,看哪里好,就在哪里玩?”接着又提出建议。
老仆摇了摇头,无可奈何地说:“就听少爷的,就听少爷的,不过时间可不能长,夫人让我们只能玩两个时辰。”
“我知道了,”少年对老仆说。
于是一老一少沿着长街走去。
走着走着,少年忽然说:“我饿了,听说知味斋的小吃特别好,我们到那里去吃点点心?”
“好,好,好。”老仆高兴地说,因为他知道知味斋距这里几里地,比御街安静多了,等吃完后差不多也到回去的时辰了,这样他也省心了。少爷是他从小看大的,知书达理,性情温和,尊重下人,府里上下都喜欢。夫人这样信任他,让他偷偷带着少爷出来散散心,是对他的莫大信任,可千万不能出一点差错呀。
未到知味斋,一座两层木楼门前人群熙熙攘攘,楼里传来鼓声。“这是什么地方呀?怎么这么多的人哪?”少年好奇地问秦三。
“这是茶楼,里边有说书的。”秦三不以为意地说,他做梦也没想到他的命运从此改变了。
“说书的,说书是干什么的?”从小在深庭大院里长大的少年和同龄的市井少年相比,多的是诗书,少的是民间生活常识。
“说书的,就是说的一些英雄或者传说的词。”秦三爹还是没有在意。
“我们进去听听,都说些什么词,能吸引这么多的人。”少年好奇地说。
“你不是饿了吗?我们先去吃饭,夫人不让我们到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去。”此时的秦三已经有些后悔了,他知道这种地方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万一有什么不测,他可担当不起。
人都有怪癖,你越是反对,越是不让他看,他反而越是好奇。秦三爹的阻拦,不但没有打消少年的好奇,反而更加激发了他的兴趣,“我们进去听听,长这么大,我还没有听过说书呢。”不待秦三的反对,少年已经钻进人群中了。
少年身材灵活,三钻两钻就挤进人丛之中。可难为了秦三爹,他是既老,又慢,直挤的满头大汗,还边挤边对旁边的人说,“拜托了,拜托了。”终于也挤到已经坐在木椅上少年的身后,不满地嘟囔:“少爷,少爷,你慢点,这可不是在家哪。”
说书的是一个老者,还是一个盲人,五十左右岁,手里拨着弦子,正口若悬河讲述岳飞大战朱仙镇的段子……
开始少年听的眉飞色舞,不知不觉脸色阴沉下来。因为此时,说书人讲岳飞被十二道金牌调回,本来可以直捣黄龙府的大好形势被奸臣彻底破坏,最后惨死在风波亭,而且还是用了“莫须有”的罪名害死的。
旁边听书的百姓,或是激动鼓掌,或是破口大骂奸臣,虽然没有直接点出奸臣的名姓,但矛头所指,稍有常识的人都能听得出来。群情激愤,少年听的目瞪口呆。
对于南宋初期的历史,他也隐约知道一、二,可是如此的评论,却是第一次。而且说书人所说的奸臣,他听的明白。他是无比聪慧的少年,自幼饱受诗书的侵润,比同龄人更加敏感,这是明显的民意,更是对朝廷的抨击。至于那个奸臣,怎么听,怎么象是在说爷爷,朝廷里最大的官,当然是宰相了。又是从金国逃回,勾结金人,陷害忠良,置河北、山东大片国土于不顾,让人民沦入水深火热之中。如果真的是爷爷,那从来慈眉善目的爷爷,那饱读诗书为朝廷辛辛苦苦做事的爷爷,会做出如此天怒人怨的事情来吗?秦忧感到十分不解,这和他每天亲眼见到的爷爷根本就不是一个人呀!究竟哪个爷爷是真的?他陷入了困惑。
爷爷从小就教育他,要忠君报国,要礼义廉耻,要读书养性,要涵养谦退,这些莫非都是假的?不是爷爷,不可能是爷爷,他的爷爷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是个卖国贼?更不能是一个奸臣?他晃着脑袋,头疼欲裂。
少年猛然站起来,拨开人群,往外挤,他听不下去了,不敢再听下去了。到了大街,才长出一口气,刚才不知为什么,他简直要昏过去了。
秦三爹好不容易又挤了出来,看见少爷站在街上,茫然不知所措。“少爷,少爷,你怎么啦?”秦三爹吓的几乎昏倒,倘若少爷出了差,不仅对不起夫人和老爷,连自己良心都过不去。“咱们去知味斋吃点心去?”他小声说。
“我不饿,我不饿,”少年喃喃自语地说,信步往前走。
秦三爹忙拉住少年,“少爷,少爷,不是这边,知味斋在那边,咱们家在这边,你这是要往哪走呵?”
“是呵,我往哪走呀?”少年眼睛发呆地说。
“少爷,不是老奴多嘴,这说书人就是讲的闲话,不能认了真,听完也拉倒了,咱们还是回家吧?时辰也到了,晚了夫人该掂心了。”秦三爹开始担心了。
“回家?”少年问,“是回金人的家,还是回我们汉人的家?那些百姓的家又能不能回?我们的家在何处,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家又在何处?”他不是在问秦三,而是在问自己。
看见两眼发直的少爷,秦三爹的心几乎要跳出来了,头一次看见少爷这样,要是真的出了什么差错,他是罪该万死哪!
“少爷,咱们回家吧?下次我带你出来,咱们再玩更好的。”无奈,秦三爹开始哄骗少爷了,他是真怕出什么事呀!
就这样,少年在秦三爹半哄半骗半拉半拽中回到了家,可是真正麻烦的事也开始了。
少年是秦桧的孙子,名秦忧,不知为什么,给他起了这么沉重的名字。自幼聪慧,三岁诵诗,过耳不忘。五岁习字,几年下来,亦颇得爷爷真传,宋体字写的有模有样,是爷爷这个状元的掌上明珠。虽然只有十岁,在临安已是颇有名气的神童了。老宰相状元出身,却为人低调,平时话语甚少,很少张扬。每当文坛好友来访时,都情不自禁地把孙子推出来,让孙子作几首小诗,写几个字,赢得好友的一片啧啧之声,这是老太师最大的乐趣,也足以看出对孙子的喜爱。
秦忧平时极少出府,严格按照爷爷规定的作息,每天进行严格而又苛刻的诗书礼义廉耻教育。加之秦忧相貌清秀,俊美异常,俨如金童。对上对下,谦恭有礼,整个相府没有不喜欢他的,连丫环对他都争抢侍候。秦三爹是秦府的老仆,自幼在相府长大,忠诚勤勉,相爷和相爷夫人对他格外信任,现在把掌上明珠交给了他,让他陪伴,那是对他最大的信任,他每天诚慌诚恐,惟恐小少爷出了什么差错。他对秦忧,比对自己的孙子还重视,可是今天少爷如此,他心里隐隐担忧,万一有什么差错,可怎么办呢,不光是对不起老爷,更对不起自己的心哪。
千幸万幸,少爷回府之后,没有任何异常。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该读书读书,就是话语少了些,不似平常那样活泼好动,吃过饭就躺下了,他的心才彻底放下,不过总觉得有什么不对。
不知不觉一个月过去了,少爷一点变化也没有,秦三爹提着的心落了下去,也许自己是虚惊一场,自己安慰自己。
没想到,夫人叫他,“秦三,少爷最近学习特别勤奋,也累了,想出去放松放松。他爷爷对他疼爱至深,总怕出去有什么差错,可是这孩子,一捧起书本来,就放不下,我是担心他读书过甚伤了身体,你就带他出去散散心吧。别的人我不放心,只有你我才放心,有什么事我担着。”夫人虽然是名门闺秀,湖州书香世家的千金小姐,但对待下人和气有礼,说话轻声细语的,相府的奴仆对她非常尊重。
秦三爹虽然感激夫人对他的信任,可是上回尽管没有什么事,总觉得心里不踏实,感激归感激,还是说:“夫人,要嘛,再派一个人跟着我一齐出去,我岁数大了,少爷腿脚灵活,万一跟不上,出什么差错,老仆就是死也不足以报。”
夫人有些诧异道:“就是出去溜溜街,还能有什么差错,我听说临安这些年非常安静?”
这时秦三爹也觉得自己可能是有些过虑了,赶紧解释道:“不是治安问题,而是我觉得少爷千金贵体,一定要小心为重。”
“不就是出外走走吧,你小心一下就可以了。相爷平时就告诫我们做事不能张扬,你办事,我放心。”夫人却毫不在意。
秦三爹没有办法,又领着十几天没见面的小少爷偷偷出去散心了。
这十几天,秦三爹每天都有自己的事要做,小少爷秦忧却也没有闲着。自从那天听大鼓书后,心里就犯了疑。说书人说的那么详细,有名有姓的,而且举的事都有事例,肯定不是谣传。回到家里,读书人自有读书人的聪明。他翻阅了这些年的爷爷的奏折,又足足翻阅了整个朝廷的记事录。朱仙镇大捷确有其事,但也不象说书人说的那样玄乎,根本就不是五百骑兵对抗十万金兵,而是势均力敌,苦战一番,略有小胜,不算大捷。至于岳飞,是南宋初期的著名大将,但他屡次违抗朝廷的旨意,提出的许多主张和朝廷治国安邦的政策大相径庭,但是如何被杀风波亭也没有说清楚,只是含混其词。爷爷和父母看他每天都在埋头苦阅,以为他学习刻苦,体恤他。当他提出出外散散心时,夫人破例让秦三爹带他出去,此时的秦三爹还蒙在鼓里。
这次出来,他是有目的的。他就想再听听说书人的鼓词,到底是否和朝廷的奏折一样,还是民间的胡编乱造。
出了大门之后,秦三爹还问他到哪里去玩,他说:“随便走走,我走哪,你就跟到哪。”说完直接往茶楼走去。
秦三爹不知所以,还以为他又要去知味斋吃点心,在后边气喘吁吁地说:“少爷,少爷,如果你要吃特色,我带你到西湖醋鱼馆去尝尝,那里的鱼是杭州一绝。”
秦忧也不回话,快步向前走,累的秦三在后面气喘吁吁地说:“小少爷,小少爷,你慢点,我都跟不上了,再说这也不是西湖醋鱼的方向呀。”秦忧仍然不回话,径直往前走。不到半个时辰,就到了上次说书的茶楼。茶楼仍然是人来人往,挤的水泄不通。
秦三爹一看茶楼,登时明白了,小少爷还想听书。上次听书后,人都变呆了,这次可不能让他再听了,否则一旦出了什么事情,那可是吃不了,得兜着走呵!急忙劝阻说:“少爷,少爷,咱们这次不听书了,那都是胡编乱造的,咱们逛西湖,吃鱼好吗?”
秦忧也不回答,三挤二挤,钻了进去。
果然不出所料,说书人正讲的口沫四溅,这次讲的不是朱仙镇,而是大破连环马,收复襄阳六郡之战。……待秦忧进去时,已经说到一半,只听观众掌声雷动,其中之一大声说:“若不是奸臣当道,岳元帅早已收复失地,我们这些难民早就能回到家乡了,就是秦桧老奸臣当道,风波亭害死了岳元帅,否则老百姓也不用背井离乡了。”
说到这里,说书人也泪流满面道路:“我们大宋,不缺良将,就多奸臣,如果不是有他们这些祸国殃民的奸臣,我刘三也不在这里说书了,早就回家过上安稳日子了。下面为了报答各位客官的情分,我再为大家说一段巾帼女英雄梁红玉在黄天荡抗击金兵的段子。”说完,一阵疾鼓响起,直鼓的人心激荡,秦忧坐在椅子上,如同傻子呆呆地听着。
当说书人说到梁红玉柳腰款摆,击鼓大破金军的场面,满楼听众齐声贺采,还有一个老者大声说:“岳元帅,韩元帅,韩夫人,都是我们大宋顶天立地的大英雄,要不是秦桧当朝,早就收复失地了。”旁边的听众也一致赞同,同声说:“秦桧卖国求荣,不得好死。”
这个时候,秦忧惊的从椅子上掉落在地,听书的人以为声音太大,惊吓过度,也不为意。只有秦三爹大惊失色,急忙从地上扶起秦忧,小声说;“少爷,少爷,咱们赶紧回去吧,时间长了,夫人会挂念的。”
扶起的秦忧,如同傻子一般,眼睛直直的,嘴里喃喃地说:“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
秦三爹更加害怕,不知凭空生出哪般力气,硬拉着秦忧从人群中挤出,踉踉跄跄地往回走。秦忧根本没有思维,机械似的跟着他走。这个时候,秦三爹知道已经酿成大祸,秦忧这个孩子从小就认真,只要认准的事,八头牛也拉不回来。今天听了如此歪门邪道,还不得惹出什么事来。心里暗暗叫苦,夫人哪,夫人,你叫我陪着少爷出来散心,这不是坑我吗?
秦三爹想归想,还是得把少爷带回家呀。那个时候也没有什么汽车出租车的,只能一步一行地往家走。还好,秦忧很听话,什么也不说,两眼翻白,象个木偶似的跟着他走,千辛万苦的终于把他拉回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