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日来,一波一险地走来,虽步步惊心,提心吊胆,但毕竟过来了。现在一旦安闲下来,却又陡然空虚。倒是昨夜乡长大人的亲自造访给增添了许多乐趣,现在回想起来仍旧很有滋味——
首先,这是一种荣幸,李先道向他亲自表示过他的愿望。其间的客套与殷勤折射出的一种关系只有他们彼此明白,相信白长勇自然领会了他的意图,响鼓何须中锤敲呢。李先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呢?自有他的道理,他相信鸭子不赶不上架,洞里的老鼠不给它一点相当的动静是不会出来的道理。为此,他不怕有他的一套办法,迂回着去达到某种目的。可怜的斡美玲小姐至始至终都没能赢得他的同情,因此,得不到丝毫的帮助。既雄纠又色相的乡长大人只用鼻孔哼了一声,却是那么地轻描淡写,不足为重。一双视为低贱、下流的眼睛在斡小姐身上来回地搜索,像是在探究新大陆。这一点让李先道以及斡立月都十分不满,把她当作什么人看待了,真是岂有此理。不过,斡立月没有把这种思想表露出来,倒不是害怕,他相信在矮墙下须低头的道理,也知道打蛇要打七寸,不能盲目。
末了,白长勇扔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好戏才刚刚来开序幕,看吧!遂把风衣紧了紧,裹着他那颗本来就冰凉的心走了。
虽不是监狱,但比监狱还难熬,也不是待审的犯人,起码有人来询问,来笔录,一切都没有。连一点希望都没有,没人给他们希望,这就最让人烦恼啦!这是一种消磨意志的幽禁,还不如在大风大雨里还有个挣扎的机会,况且有人说过刚刚序幕,好戏没上。要是这样便早些上吧!李先道想,总是要来的,挨不过,索性就都上吧。
斡美玲有些起色,但仍旧虚弱,前景不容乐观。经过武俊秀的那番话后,李先道只好若离若弃、似近非近的样子在斡美玲的身边出现。而斡立月则始终保持他那副不变的脸来对大家,寡言少语,既不热情也不冷淡,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武俊秀心里憋着劲,心事重重的样子,坐在门旁边一块石头上不声不响。
总之,各怀心事,都度日如年。
一个声音传来,觉得很是熟悉。李先道扭过头与胡伟琛碰了个对眼,此人就是武俊秀的男人。李先道通常爱叫他赘男,也就是常说的落户女方家的上门女婿。不过,这样称呼他是有他的原因的,他们之间似乎心里彼此有隔阂,原因也就出在武俊秀身上,也在自己不清白的身上,故而有奚落他的意味。彼此点头算是招呼过了,真要说话可又有什么可说的呢?他现在唯一的热情全在他的妻子武俊秀身上,无瑕顾及他人——
“你还好吗?”这句算是有温度的话,顿时还是让武俊秀心生感动。“让我好生着急。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他连连说道。李先道观察他的心是出自于自然的真实,没有水分。他想,武俊秀应该得到他的真爱,原本从婚姻的角度讲他配不上武俊秀。
武俊秀望着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身体不自禁地哆嗦,好像在抽泣。有那么一秒,她有拥抱着他想痛哭一场的冲动,可是她却没能做到。挤出的一句话却是“孩子们好吗?”兴许是碍着颜面吧,她终究没能那样做,不过,作为一个成熟女性的角度来看,这种迹象恰好相反,使得她内心的脆弱与表情的哀怜、与楚楚动人凄婉正好更突出。瑟瑟的语调也是见证:“孩子好吗?我想。”
“好。都好。”呆立着,他却不能主动。多好的机会啊!他不会掌握。“我们很快就可以回家了。”他望望李先道,不知他心里有啥意思是不是要吐露出来。“我知道了,已经。白乡长托人告诉我们底细了。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难道他想说的就是这些吗?他只是来说一句安慰的话吗?
“说吧,心里有准备。天塌下来我顶着。”恢复了先前的样子,姿态坚定了。
啊,阳光多明媚,说这些话多扫兴。为什么是这个时候说呢?不说他也知道,李先道思忖着。
“说,启动法律程序,对你们相当不利。”你们?指什么?不是把李先道和斡尔塔人联系起来了吗?这证实了李先道先前的想法。他游离的眼神已经偷偷把他出卖了。“法律,我们睁眼瞎,如何抖?没得一点谱。说什么请律师,这旮旯哪有那玩意儿。”
“得啦!听天由命,没有的东西去哪找。就是有了他,方的也说不圆。哎——日子到头啦,你一个人努力过吧!”
“不,不能灰心。有太阳就有希望,得挺住。况且,我需要你,孩子们更需要你,不能没有你!”他心动了,心里话要说出来:“这不,花还不着蒂,没有果呀,我们不能先放弃。”他看看李先道,意思是还有你,他李先道怎么会不明白呢?这不过是瞬间的事,他立马又说:“尽管他们说的事情挺严重,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就悉心等待吧。我托人打听看有律师这方面的人吗?我会努力的,绝不放弃。”不过,李先道洞察到他说这话的时候,虽然有几分底气,但难免有绝对的信心。他理解不过是安慰罢了。要让一个聋子装一个正常人、要一个瘸子学一个健康人哪能不漏馅儿呢?“一切都会好起来,放心吧!想孩子,我让孩子们来看你。自己多保重,身体要紧。”
时间怎么这么难捱,空气停滞了,人窒息了。这个憋足的小屋就要爆炸啦,这该死的地面沉静得要命……一切都在影响心情,而心情也在影响着这里的一切。武俊秀一阵难过,心里的酸楚与刺痛齐头并进,要撕碎肺腑。一阵沉默。
此时,我想只有斡美玲的心是最安逸的,因为她倚在那堵斑驳的墙上,神情安详。她望着外面金灿灿的柔和的阳光照射下的地面,与远处群峦叠嶂的山,延绵不断一直伸到与大巴山脉主体相连。以一种安然的姿态观望静谧的景色,既润眼又养心,自然舒坦;更重要的是她能有一种陪伴,受过摧残的心能够安稳,能够得到满足,即使一点点就足够了。
武俊秀不再作声,或许她明白多说话也无益,或许她知道了严重的后果心在战栗,有一种神志呆滞的表情顿现出来,从来没有过的,虽然一掠而过,;再或许她是真的累了,被疲劳和体力打垮了。总之,一种不正常的表情爬上脸庞,又瞬间消失了。
突然,屋里有了生机,一伙人的到来改变了这里的气氛。李先道的妻子阿卓及堂嫂子龚芝玲领着相邻彭自清和侄男侄女一伙人赶到,风风火火,有燃烧不尽的热情。场面一下子热闹起来——咋一见面都一阵欢喜,问寒道暖,一阵寒暄。很快就切入到主题,最先登场的主角自然是妻子阿卓,询问事情的来龙去脉,李先道尽可能言简意赅地大致说一遍。末了,大伙一阵静默,显然是被其间的曲折与惊险有所惊骇,表情凝重。阿卓竟簌簌地垂泪,不能自已。大伙看到了,心有同感,一个女人最真挚的表白莫过于眼泪了。还能有什么比这更直接和更炙热的了呢?
“如何是好?”阿卓嗫喏着说,“我一个娘儿如何帮你?给支个招。”
都别哭了,卓子。还有嫂子你,见小叔子哭没得明堂,还不如逗乐我几句呢。“住尿了!”
果真都不哭了。彭自清则说话了——“基督的身子呀!我以神的名义来帮助你们。娘儿们,祈祷慈悲的主吧,他能帮我们脱离苦海。”
“基督鬼子!”龚芝玲说,“抱着你的基督睡觉去吧,做梦吧!你烧得不轻!”
李先道脸一沉,变天了,乌云掠过。嫂子立时闭了嘴。
“好啦!彭老弟倒是个有主见的人,不防听他一言。这跟代表他身份的袍子并不有多大关系。”
“嗯,极是,真是俺哥!”八字胡抖擞起来,满脸洋溢热情。“我是爱凑热闹,不过得看是哪个人不是吧?不扯那些,太远了,就说现在吧。——有人诚心是过不去。”他狡黠地看看四周,眼睛乜斜得跟老鼠一样放着光彩。声音压低了说:“有人跟你过不去,或者说是你成为某盘棋上的一颗棋子。还不简单吗?你是自己淌入这潭浑水的,而不是洪水赶着淹没了你。”
“你是说我被斡尔塔这潭浑水浇了身?”
“是的,我的哥哥。也包括武妹子,你们都是误入人家的套子,无辜得很。胡老弟,你怎么用这种眼光看着我呢?我真是受不了,我们没有过节吧?!可怜的妹子,我是看在他的情分上。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说吧,没错!老弟,宁可真佛面前烧错香,不可人后戳脊梁。不说也罢——”
“她招谁惹谁啦,偏偏摊上这事儿。我也听出来了,不怪你们。不过,作为一个女流之辈和一帮男爷们搅和在一起真是难堪。”
“这一点你搞错了,不是谁拉谁下水,而是迂回着碰到一块的。我得说句公道话,李先道是位正人君子,我们不应该有偏见的眼光去看待。”彭自清娓娓道来,“不要抱怨,神教我们要博爱,心胸宽阔——就这事儿而言,都是大头,特大的大头!冤得很哩!我好不平,憋不得,心里话必须说,一吐为快——部落只是一个导火索,而真正的目的又是什么呢?想一想吧!”他突然停下了,就如同空气也停滞了,鸦雀无声。
李先道心里早有疑惑,只是借用他的嘴说了出来。武俊秀及来的一干人皆愕然,有些怀疑是他说错了还是自己听错了。最能引起震撼的要算斡立月和被人聒噪醒而努力聆听的斡美玲小姐,他们尚不知自己部落埋下一颗如此巨大的雷——一棒击醒了梦中人。巨大的惊骇袭击到来,脸上一片惊云抖动——
“喔?先生!”斡立月惊愕地说:“先生,高见!——我,斡立月,斡尔塔人。先生高论,我这厢有礼了,”一抱拳,——“请教!”
“不敢,胡诌的,献丑了!——好吧!相见是缘,缘分不能违背,这是神的旨意——神喜欢解救众生。”
斡美玲看着他,听着他的话入了神——她想到部落的神,虔诚的牛神,为什么没有佑她,没有庇佑部落,没有荫佑像李先道这样的好人。自己和部落的人也许不够诚心,不够虔诚,没有保护就算了,可是治病救人的李医生一棵菩萨心肠竟……她一阵难过。回味着彭自清的话——
“干脆,一句话,你们那里死人了,不是武俊秀造成的,也不是李先道造成的,背后另有黑幕,在操纵,在掌控,你们正好是闯进去的一颗棋子,充其量是一个小卒子罢了。想想看,蹊跷得很,玄乎得很,一定里面另有文章。”
“正是。”李先道说,“我怀疑过有鬼,可是没有真凭实据又能如何呢?我的兄弟!我深陷沼泥,由不得我,想又怎么样呢,不能解决问题!”他有些无奈,说的是真心话,良心话,就是裤裆里一坨黄泥不是屎也是屎,砧板上一块肉横竖切由着人家。
“这也未必。”彭自清说,“万般都有因果,坛子口易封,人口封得住吗?人眼封得住吗?封不住,就像空气封不住,带病的菌就会顺着空气传播。明白我的意思吗?有解决的办法当来自人们的眼睛,请教他们吧,找出原因,必然会有结果。斡师傅,我的话还不够透彻吗?你们携起手来,拎成一根绳,劲往一处使,找出背后元凶,不就大功告成嘛!”
“我们……哎……,”意语又止,斡立月挠着头皮说:“话是不假,可是你看我们现在沦落成这般田地,连个可以使用的人都没有。”显出迷茫,无助和男人沧桑患海后脸庞那丰富的表情。“你们不知道什么叫势单力薄和孤掌难鸣,你们哪里知道,我现在处在什么样的心情?”他意欲沉默下去,彭自清遂接话茬道——
“先生之意我怎能不晓一二,兄弟不才愿为几位分担一点,况且李家哥哥对我家有救命之恩呢,恩重如山呐。你们按你们的江湖规矩办事,不相掺和,我则按神的旨意行事,也算不得什么恩啦、份啦、情啦的,莫说这一套。怎么做吧,你们就说!”彭自清很是爽快地说,似乎有些着急。
“那好。”李先道说,“斡先生你就吩咐吧。”
“得啦!你帮个忙走一趟,高观寺里有个静海和尚,提上我斡立月的名字他定会帮助。告明我的意思请求暗查背后幕手,说明我的情况及刚发生的一摊子事。”
“啊……啊……”李先道语塞,踌躇着说,“不会吧,是他?”
“怎么了?兄弟,你们之间有过节?”斡立月忙问,颇感有些奇怪。
彭自清心里纳闷,搞不明白;其余的人也观望着,只不过是隔岸观风景,默默然而呆然罢了。
“说来话长,”李先道摇头说,“我记忆中有这么一个人,兴许就是前两年的事情。当时我在青龙峡采药,忽然闯入我面前一女子,气喘吁吁,无限惊恐的样子很是狼狈。她扑通一声就跪在我前面,要我救她,一副惊慌失措的眼睛直往后张望,生怕有什么东西眨眼之间把她摄走。‘救我!求你救救我!’姑娘说,‘我遇到大麻烦了,有坏人追赶,我实在走不动啦。’我二话没说就携着她准备躲藏起来。偏偏这个时候一个凶恶的和尚从天而降,满脸横肉,铁塔一般站在我们面见,眼睛里流淌着不屑、鄙夷和仇人般的凶光。‘你个毛贼,还不束手就擒’他喊道。女子一见这般状况,当场就惊骇得说不出话来,我也十足地厌恶他,认为他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坏人。今天再次提起他,我怎能不想起他,给我的记性太深刻了。你会问,我如何知道他的名字,这还得接着上话说起——正当我要拉开架势与他交锋这个档口时,又一伙人赶到了。他们不认识我,但是却认识这位,并直呼他的名号——静海老杂毛。就这样他的名字就在我的脑子里生了根,一直不能忘记。要知道,我厌恶嘴头子伤人,最起码不是那种低劣的调侃。要相信另一拨人依我看来也不是好人,他们的长相暴露了他们的粗野,的确如此,我相信自己的眼光。而且他们的动作与语言和他们的身份按世俗的眼睛看完全匹配。为首的那位真有恶煞般的身材与表情,我可不想周旋在他们之间,绝对不愿意。见机我就逃了,我也不知道当时我是否做得正确,总之我像逃避瘟疫一样地逃离了他们。幸好他们像无视我的存在,或许就没有把一个挖药的山野之人放在眼里,就这样没被卷入他们的斗争之中,真是庆幸万幸。
情况瞬间就不妙了,要知道我是多么地情愿他们痛快地狗咬狗一场,就是纵然天塌下来也与我无干。我在茂密的树林里的一方巨石上观看他们打斗——聪明的姑娘跟踪了我,我们成功逃脱了。你们说这不是一桩奇遇吗?罕见的奇遇,不过,让我邂逅了一位美丽的姑娘,对于我的心情也算是一种补偿吧!”
“嗷,有这等事?!”斡立月蹙眉道,“人心太复杂了!撇开这事不谈,还是说这事吧。不过,你们可以放心,我以良心与人打交道,知道可不可以相交,是走过场还是交心。放心吧,没有错,他可以托付重任,我是这样认为。即使再坏的人,他也有一个半个知己,或许抹不开的面子去做一些事。你们就把静海和尚当作这等人罢了。”
“其实,我真还是不愿与和尚打交道,况且还是那般德性的和尚。不过,话说转来,我是看在你们的面子还有神的情分上就另当别论。我火速赶到,至于下面的文章如何我就不得而晓了,莫要怪我啰!”
“神明保佑!”阿卓祷告,“我发誓,必还宏愿!”
“姐姐心诚自然灵。吉人自有天佑,并且连基督耶稣都在帮我们,你放宽心些吧!”武俊秀说。她一边是在安慰嫂子,一边是在有意挑剔,揶揄彭自清的心里。
“得,云彩都散了!你们也散了吧!”李先道说。
“我谢谢大家了!”斡立月说,“特别谢谢这位热心仁厚的兄弟!”握着彭自清的手,有大家共睹的情谊。
送走思念,又迎来了宁静。不知道接下来会孕育出什么,谁能料想得到呢?心被牶养,就顺其自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