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安尘和钮珠儿此时也回到了家。
珠儿家在村子东北角,距离那片果林不远。从山中流出的一条小溪将她家与村子一分为二,陆安尘家也在小溪旁,是由村里人帮着搭建的简易茅屋。
走到院口,陆安尘让钮珠儿先进屋送酸甜果,他自己则回家取了件干净的衣衫去小溪边换洗,他用溪水擦拭着身上的泥土和血渍,水中的倒影显得那样孤傲。
钮珠儿刚进门,古梅林就和钮愈就急忙问道:“珠儿,你们怎么去了那么久?阿尘呢?”
钮珠儿放下手中的酸甜果回答:“早晨摘果子遇到了钮二壮和钮扣他们,然后我和安尘哥哥想躲开,谁知他们还是跟过来辱骂我们,他们仗着人多欺负人少,一群坏人。”
说着钮珠儿又要哭出来,抽了抽鼻子继续说道:“安尘哥哥气不过,就与他们打起来。安尘哥哥真厉害,一个人就把他们都打跑了。”说到这,小丫头又胜利般的晃了晃小拳头,破涕为笑。
她递给古梅林和钮愈一人一枚野果,说:“不过安尘哥哥也受伤了,衣裳被扯坏,还流了好多血。走到家门口时他说先回去收拾一下。”
“又跟钮二壮起冲突了?”古梅林忧虑的问道。
“嗯,我先给爹送果子吃。”钮珠儿一股脑的说完也不待古梅林多问,就进了里屋,留下一高一矮两个少年面面相觑。
古梅林和钮愈年纪相仿,都比陆安尘大一岁。不过古梅林个头更高一些,身材修长,面容俊朗。
钮愈原本叫钮玉,小时候身体赢弱,时常生病,钮猎户就找了个方士给他算命。方士一掐指,说此子需得改名,方可健康平安。于是就改玉为愈。现在的钮愈身体果然越来越好。
这几个要好的小伙伴以古梅林为首,平日里干活劳作也都是他带头在前。他们虽然年纪还不大,但早已情比金坚。实际上古,陆,钮三人早在一年前便偷偷在山脚下的一处桃林,备下简陋果蔬,祭告天地,结为了异姓兄弟。至于钮珠儿,因她年纪太小又是女孩,三人不予考虑。为此小丫头还哭闹了好一阵子。
略过此间不提。古梅林和钮愈商量了一番,认为陆安尘此次将钮二壮重伤之事非同小可。遂决定还是告诉钮猎户,最好由大人们出面调解。
钮猎户正半卧在床上吃着野果,黝黑的皮肤衬托着结实的肌肉,他那饱经风霜的脸上如刀刻般印着道道皱纹,听两个少年说完此事后,眉间的皱纹更深了。
思索半刻,钮猎户说:“安尘这事虽然鲁莽,但不理亏,事端毕竟由钮家小子先起,关键是钮老爷为人蛮横霸道,不讲道理。唉,我两家同姓同源,也算宗亲,我这两日便去上门请罪,试着给钮家主赔个不是,看看能否化解。”
“爹,明明就是他们辱骂在先,为何我们反要去道歉。”钮珠儿在旁撅着小嘴,一脸的不愿意。
“这丫头。”钮猎户攥着女儿的手说道:“形势比人强啊。况且安尘身骨奇特,伤势不日便可恢复,而听你们所言,二壮那小子起码要在床上躺个十天八天。到时候孰是孰非,全凭一张嘴。钮府是村里大户,对村里宗祠都不甚尊敬。钮家主又特别护短。万一过后颠倒黑白,我们可就算吃哑巴亏了。所以我们宁肯先低头认个错,好让此事平息。”
钮珠儿不忿,还要争辩,钮愈一看父亲皱眉,赶紧暗暗拉了拉钮珠儿袖口,让她不要再说话。
钮猎户瞪眼道:“好了,这事就这么定下,待我身子好些便去。还有你们,以后在外面也要谨慎,莫让别人抓住把柄。你们带上药去看看安尘,好好照顾他,我休息一会儿。”
说完他又躺回床上,闭上眼睛,只是眉间还有一丝凝重。
三人见此,都退了出去,快步来到陆安尘家。
陆安尘的家实在是简陋至极,虽不算千疮百孔,却也是家徒四壁。只一间茅屋,里面除了一张木床和用树根拼凑的几把桌椅外,别无它物。
此时陆安尘已换上一件白色的衣衫,虽是粗麻硬布,却也浆洗的干干净净。
他高挺的鼻子,薄薄的嘴唇,剑一般的眉毛斜斜飞入鬓角落下的几缕乌发中,英俊的侧脸完美而无可挑剔。
“阿尘!”
“安尘哥哥!”三人走进来一齐叫道。
陆安尘看到三人,起身拍一拍手上和身上的木屑,高兴的咧咧嘴道:“你们来了,过来坐。”
钮珠儿看着这清秀的少年,孤单落寞,茕茕孑立,忍不住眼睛一酸,又要哭。
陆安尘赶紧逗她:“我说珠儿,你安尘哥哥又没死,你怎么进门就哭鼻子啊,这么爱哭,长大了可嫁不出去。”
钮珠儿一听,娇嗔道:“安尘哥哥你真坏,谁要嫁人了。”随即红着小脸躲到钮愈身后。
仨少年一看,哈哈大笑,刚才略显压抑的气氛瞬间消失。只是某个小丫头听到笑声,不仅脸蛋,连脖颈都红了。
古梅林盯着陆安尘上下反复看了几遍,惊讶道:“阿尘,你的身体恢复速度比以前更快了,要不是珠儿所说,我都不敢相信你几个时辰前受过伤。”
“嗯,阿尘真是妖孽啊,你看胳膊上的伤口结痂都要掉了。”钮愈随声附和。
陆安尘尴尬的摸摸鼻子,道:“怎么感觉你俩是嫌我伤得太轻呢,愈儿你是不是想让我腿脚都折了你才高兴啊。”
古梅林打圆场,道:“阿尘我们这是担心你,你要是真腿脚折了不还得是我们伺候你。”说罢三人都笑了起来,简陋的小屋中飘出轻快的欢乐声。
正当他们玩闹时忽然听到门口有脚步声,只见钮猎户颤颤巍巍的拄着拐杖进来了,四个少年急忙迎上去搀扶问候。
钮老爹点点头,也不答话,示意钮愈搀着他坐床上。钮珠儿赶紧走到桌子旁靠窗的位置,离自己老爹远点。然后问到:
“爹,您怎么起来了啊,您的病还没好呢。”
钮愈也说:“是啊爹,您这身子骨还没好,要是想下床叫我们一声就行,可别再伤着。”
古梅林接过钮猎户手上的拐杖也说道:“钮叔,我爹嘱咐您这几日要好好休养,您不是在睡觉吗?”
钮猎户看着屋里的四个少年。慈祥的笑了笑,道:“我身体不妨事,你们都是好孩子,我知道你们担心我,放心吧,我这身子骨硬朗着呢。”
说罢朝着陆安尘摆摆手,说:“安尘你过来。”
“是。”
陆安尘恭敬的走到钮猎户身前。
钮猎户欣慰的看着白衣少年,说道:“安尘啊,你才八岁,都长得像个大人了。”言语间满是慈爱。
四个少年不知这话何意,都没有吭声。钮猎户接着说:“当年刚看到你的时侯,你还在襁褓之中,这一晃几年过去,转眼间就长大了,真快啊。”这听似说给众人却又像是自言自语的话让大家更加糊涂。
钮愈忍不住插嘴:“爹您怎么突然想起说这个了?”
陆安尘当年是被钮猎户进山打猎时发现的,村里人都知道。那时候陆安尘刚出生没多久,连头发都没有长出就被放在了一团灌木中。幸好当时正值夏天,山上的气温也不低,再加上他身上裹了几层柔软的棉布和上好的绸缎,所以钮猎户被发现时他还很健康,不哭不闹。
钮猎户家里当时也就钮愈一个孩子,刚满周岁,体弱多病。所以他就想把这个婴儿带回去和家里的孩子一起养。
抱起婴儿的那一刻,钮猎户看到他身下压着一块一寸大小的玉牌,上面刻着一个“陆”字,应该就是孩子的姓,只是这上面除了一个字之外并无其他信息。后来他将玉牌一直戴在陆安尘的脖子上。
回来后钮猎户便去找村里的先生给孩子起名,先生说这孩子是个孤儿,既有人收养,那么希望他以后能平安的成长,安闲自在,和光同尘,故取名陆安尘。
又过了两年,钮珠儿也出生了,她母亲因为难产,最后没有保住性命,生下珠儿当天就撒手离世。
此后一直是钮猎户独自带着三个小孩,又当爹又当妈,辛辛苦苦拉扯他们,一家人清贫困苦的生活,还好在三个孩子从小就很懂事。
特别是陆安尘,从四五岁起就开始帮着钮猎户干活劳作,也时常去村里的街坊邻居家打杂帮忙,要点吃的,自己舍不得吃全部带回来分给钮愈和钮珠儿兄妹。
“钮叔,你怎么拿了个包袱?这是要去哪?”古梅林忽然开口,将众人的思绪从回忆里拉了出来。
他方才接过钮猎户的拐杖时注意到上面有个包裹,故而问道。
钮猎户怔了怔,看眼古梅林,又看看床边的拐杖,浑浊的双眸中透着饱经风霜的艰辛。他叹口气,道:“这里面是我攒下的碎银两和几件换洗衣物,安尘啊,我也不瞒你了,我让你今天就带着这个包袱,离开后山村。”
“什么?”
“为什么?”
“啊?”
乍一听到这话,屋里的人都大惊失色。
“因为安尘必须走,这村里他没法再继续待下去了!”钮猎户也提高了声音。
“为什么啊爹,您怎么突然要赶安尘哥哥走呢?”钮珠儿顾不得父亲已经生气,冲到他身前,焦急的问道。
钮猎户没有理会钮珠儿,而是望着眼神充满疑惑的古梅林,说:“梅林,你在他们中间最大,也最懂事。你说,钮老爷家若是找上门来,安尘可还有命在?”
古梅林一听,本就疑惑不安的神色更加不安,迟疑的回答:“可是您之前在家时还说会带着安尘和珠儿去给钮老爷家赔罪…”
“那是之前!”钮猎户一声顿喝。
“我忘了一件事,一件很严重的事。过后才想起来。”
他稍稍缓和语气,道:“就在一个月前,我在村头遇到赵老四。”
“就是那个行走卖艺的江湖老四?”古梅林插了一句。
“对,我向他打听外面州郡收狐狸皮的行情,闲聊了几句,他说他从祁连山另一头回来,要去给钮老爷捎口信。钮家的大少爷钮大壮近期将带着师门中人回村,让府里提早做好准备,莫要到时怠慢了客人。你们可明白了?”钮猎户说到这,扫了一眼四人。
“我明白了。”听完钮老爹的话,陆安尘立刻回答。
“我也明白了。”钮愈紧接着说道:“爹您的意思是钮大壮如果回来,必定会与他的师门中人来报复安尘和我们…”
“我就是这个意思。”钮猎户打断他,然后说:“不管那钮二壮有没有事,安尘不在这,我去找宗祠的长辈,兴许还能解决此事,他若是留下,反而…”
“不!”只见陆安尘走到钮猎户面前,突然跪下,众人一惊。
陆安尘低头,郑重说道:“钮叔,我不会走。今天这事因我而起,如果我走了,难道他们就会放过您,放过愈儿和珠儿吗?钮二壮心胸狭隘,他爹更是睚眦必报...”
“不用再说了,”钮猎户一挥手,“这由不得你,你走了,我自有办法。”钮猎户转过头不去看他。
“一人做事一人当,我自己去钮二壮家。”陆安尘倔强的挺着胸膛,毫不退让。
你敢!嘶…”钮猎户终于动怒了,突然站起,可是又扯到了伤口,疼的他倒吸一口气。
“爹!”“钮叔!”四人见状都赶紧上前搀扶。
钮猎户一把推开众人,勉强的站在那,喝道:“安尘,你今天要是不走,与其看到你上门去送死,不如让我先死在你面前!”话音刚落就从腰间抽出一把尖刀,对准自己心口。
“爹…,不要啊!”钮愈,钮珠儿兄妹一起跪在钮猎户面前,哭着阻止。
大家都没想到钮猎户会这样决然。
陆安尘此刻眼泪也夺眶而出,在他心里,早已将钮老爹当成自己的亲生父亲。看着钮猎户抖动的身体,白衣少年忍不住抱紧他的双腿,道:“钮叔您别这样,我听您的,我走就是,您快把刀放下。”
说着回头望一眼古梅林,古梅林心领神会,上前一步夺下钮猎户手中的尖刀退到远处。
“唉…”猎户叹息一声,颓然坐下,神形越发的萧索。四个少年都没动,只是抽泣。
良久之后,钮猎户开口道:“安尘,你们都先起来,别跪着了,你身上还有伤。梅林,你扶他们起来。”古梅林挨个把三人都扶起。
钮猎户接着说:“愈儿,你回家去把我床边柜子里的东西拿来。”
“是,父亲。”钮愈红着眼睛便转身而去。
钮愈一路小跑,不一会儿便折返回来,手中多了把铁锄,几个孩子以前都没见过,这时好奇的打量着。
钮愈手中的铁锄形状奇特,前端尖而细,后部宽而扁,长短与人的小臂相仿,乌黑黝亮,古朴精巧,与寻常家里用的不同。铁锄看似不大,但钮愈拿着很吃力。
钮猎户接过铁锄轻轻地擦拭几下,说:“这是我年轻时在大山深处的一个石洞中发现的,那洞里只有一个草席和这把锄头,我就一并拿了回来。过后发现这东西有些小,并不适合干农活用,倒像是采药人的,可对于上山采药来说却又过大,这材质也不是一般的铁,太沉。”
他看向古梅林,问道:“梅林,你家每天都进山采药,可曾见过这种采药锄?”
古梅林一直在观察,摇摇头道:“未曾见过这种采药锄。”
“我估摸这东西以后也许能派上用场,所以就一直收藏着。”钮猎户扫一眼众人,继续道:“今天让安尘离村,就让他把这个也带走吧,没准以后在外面能卖个好价钱。”
钮猎户眼眶泛红,说道:
“安尘,你自小在这后山村就无父无母,村里的街坊们于你都有恩情,若是将来在外面长了本事,就抽空回来看看这里的人…独自在外,凡事要三思而行,平安的活下去最重要。”
陆安尘此刻紧紧的抿着嘴,坚持不让眼泪再流出,他接过包裹和铁锄后又跪在钮猎户面前,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响头。然后起身不发一言,也不看屋里的伙伴们,转头朝屋外走去。
他身后的古梅林,钮愈,钮珠儿都跟在他后面追了出来。
“安尘…”“安尘哥哥…”三人一起喊道,语气充满悲伤。
特别是钮珠儿,小丫头早已哭的梨花带雨,想要追上陆安尘,却被她哥死死的拽住。陆安尘停顿了一下,终究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道:“我走以后,你们三人一定要孝敬钮叔,照顾好家庭。”
他的声音带着颤抖,强忍住不愿表露。话音未落就已大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