妲己醒来时,人中的痛感仍未消散,只见一对晶亮澄澈的眸子注视着自己,眼光甚是温柔。稍微动了一下身子,脑后软绵绵的,鼻中更嗅到一股幽香,才知自己正躺在夏玉儿怀中。
夏玉儿道:“姐姐,咱们好久不见了。”
妲己握住她的手,触手温暖,登时再无怀疑,不禁喜极而泣。
过了半响,妲己轻轻坐起身,和夏玉儿面对面坐在草地上。
妲己拭泪道:“玉儿,当日你失踪了,你都不知道我急成什么样了。我知道你没死,我的玉儿妹妹不会自寻短见的,我知道你肯定好好活着。可……可就算我知道你尚在人世,我仍旧日日夜夜地想念你。”
夏玉儿听她说得动情,眼泪也流了下来。
妲己抱住她,道:“不过这下好了,天怜可见,我们姐妹团聚了。跟我回朝歌吧,我派人把馨庆宫重新粉刷修葺了一遍,比原先气派多了。喜媚离宫出走了,你要是想住到西宫也成。”
夏玉儿挣脱她的怀抱,看了她一眼,道:“我现在不能回去。”
妲己一愣,道:“为何?”
夏玉儿反问:“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离开朝歌吗?”
妲己稍一迟疑,笑道:“不会了,只要有我在,没人能逼你做不想做的事。”握住她肩膀,道:“和我回去吧,回去了,你还是玉郡主。”
夏玉儿微微一笑,道:“是不是玉郡主,我早就不在乎了。何况方才袁洪也说了,姜丞相已经率领大军攻打朝歌,做个亡国郡主又有什么好的?”
妲己听她称呼姜子牙”姜丞相”,微感诧异,沉吟片刻,问:“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
夏玉儿忽然晕生双靥,看着天空,悠悠地道:“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
妲己不解地道:“你说什么?”
夏玉儿笑了,低声道:“我……就要嫁人了,这一辈子都是他的了。”略有些羞涩,略有些兴奋,两种表情交织成了一种,叫幸福。
妲己吃了一惊,哪里肯相信,但转念一想,夏玉儿生性单纯,往日撒个小谎都会脸红,可她此刻的神情完全出于自然,登时信了八九分,急问:“谁?你和谁定了终身?”
夏玉儿微笑道:“我带你去见他好不好?”
妲己一怔,道:“现在?”
夏玉儿道:“是啊,他离此处不远。”
妲己略一沉吟,便道:“好。”
她迫切地想见见这位未来的表妹夫,急于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能让夏玉儿死心塌地。
夏玉儿拉着妲己的手,二女双双飞入空中。
妲己见她身法轻灵优雅,还带着几分仙姿,不禁啧啧称奇,寻思:“玉儿的修为大有长进啊,这几年她的境遇必定大大不凡,过会可得好好问问。”
过了片刻,二人在辕门外约五十步的地方降落。
妲己惊疑不定,问:“这是什么地方?”
夏玉儿道:“这里是……”
妲己霍地一声尖叫,左手捂着嘴,面部的肌肉因为恐惧都变形了。
她看见了辕门上胡喜媚的头颅。
哨兵们听见叫声,立即大踏步过来,喝问:“那边是什么人?”
夏玉儿拦在妲己身前,道:“是自己人。”
哨兵们立即微笑行礼:“是夏姑娘啊。”见妲己和她同来,纷纷放下手中的长矛,朝两边一站,给二人让开一条道来。
夏玉儿携了妲己的手往军营内走去,没走多久,妲己甩开她,脸上罩了一层严霜,道:“这里明明是周兵大营,为何带我来这里?”一句话说完,心脏倏地凉了半截,适才见哨兵对夏玉儿毕恭毕敬,心中隐约猜到了三分,此时不免又多信了几分,严厉地看着夏玉儿。
妲己的眼光似两道利箭般刺入夏玉儿的心底,夏玉儿被逼得低下了头。
良久,妲己问:“你不肯跟我回去,是因为你降了西周?”其实她心里已经知道答案了。
夏玉儿没有说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妲己脸色大变,又问:“这样的话,你那位驸马爷也是西周的人?”
夏玉儿低声道:“是。”
妲己双手紧紧抓住夏玉儿的肩膀,激动地道:“怎么会这样?你喜欢谁不好,偏要喜欢咱们的敌人!”
夏玉儿眉毛一扬,辩道:“他不是敌人,不许你乱说我相公!”
妲己的情绪已经失控了,也不管自己是什么身份,就在营地中大呼小叫:“我不管他是谁,总之我不准你以后再见他!”
忽听一个女子冷冷地道:“她见还是不见,由得你做主吗?”
白影一闪,郑瑛淇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妲己和夏玉儿面前。
夏玉儿叫道:“瑛淇姐姐,你答应过我的。”
郑瑛淇道:“我当然记得,我如果想杀她,刚才就动手了。”语气仍是冷冰冰的。
妲己不知郑瑛淇的底细,见她言语轻蔑,立时怒从心起,问:“姑娘怎么称呼?”
郑瑛淇道:“五龙山云霄洞弟子郑瑛淇。”
妲己干笑道:“原来是文殊广法天尊的高徒,这么说金吒和你是同门了?当年那小子和他弟弟胆大包天,竟然跑到鹿台行刺天子。西周和成汤交战这么多年了,他没死吧?”
郑瑛淇淡淡道:“金吒正是敝师弟。”看了夏玉儿一眼,道:“也是玉儿的未婚夫。”
夏玉儿顿时红霞满面,虽在黑夜中也格外显眼。妲己见状,不需要问也知道郑瑛淇说的是实话了。
今夜令妲己吃惊的事情太多了,但没有一件比夏玉儿与金吒订婚更令她瞠目结舌。
忽听一个男子冷笑一声,道:“这不是苏娘娘嘛?真是贵客。”
郑瑛淇道:“你怎么来了。”
木吒道:“这么大的妖气,我们焉能不知?”
郑瑛淇道:“你们?”
木吒身后,一座帐幕内走出金吒、哪吒二人,李家三兄弟站成一排。
妲己看这情形,以为自己上了夏玉儿的当,狠狠瞪了她一眼,心里暗骂:“狼心狗肺的丫头,居然连我也要出卖!”
郑瑛淇对妲己道:“原来你就是苏妲己,胡喜媚的下场想必你也知道了。有句老话你可能不爱听,但我还是要奉劝你一句,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妲己冷冷地道:“想叫我回头,还得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寒光一闪,夏玉儿的脖子上架着一柄脱鞘的匕首。妲己知道这些年轻人自己一个也敌不过,想要逃命,唯一的办法就是挟持夏玉儿。
金吒等四人齐声惊呼。
夏玉儿道:“姐姐,你……你……”
郑瑛淇道:“玉儿,你还叫她姐姐?你看她是怎么对你的!”
金吒急了,道:“苏妲己,我本无害你之意,但如果你伤了玉儿,我可要你加倍偿还!”
妲己见了他情急关心的模样,妒忌之意大增:“想我苏妲己花容月貌、艳冠群芳,凭什么玉儿能遇到一个真心爱她的男子,我却要在花一般的年纪嫁给一个年长我一旬也不止的家伙,虚度年华,给他送终?”手腕稍微用力,夏玉儿雪白的脖子上顿时出现一道口子。
金吒双眼几乎要喷出火来,妲己见了,心中生出一种扭曲的成就感。
妲己喝道:“不想看她血溅当场的,就给我让开。”
金吒等四人左右为难,既不能放跑了妲己,又不能让她伤害夏玉儿。
夏玉儿忽道:“大家听我说一句。”
紧张的气氛稍稍缓和了些。
夏玉儿道:“大哥、瑛淇姐姐,你们有言在先,决不伤害妲己姐姐性命,是不是?”
金吒道:“是。”
夏玉儿目光转向郑瑛淇,郑瑛淇点了点头。
夏玉儿又道:“你们答应过我的事情,绝对不会出尔反尔,是不是?”
郑瑛淇道:“我素来说一不二。”
妲己一愣,心想:“这小妮子难道还替我求过情?看来她并非绝情之人。”心肠立时软了下来,何况夏玉儿终究是她嫡亲的表妹,打断骨头还连着筋,默默打定主意,只要自己能够平安脱身,就放她一马。
夏玉儿道:“我和妲己姐姐都懂些剑术,不妨以比剑定论。她若得胜,任她离开大营,任何人不得阻拦。大家意下如何?”
李家三兄弟和郑瑛淇心中窃喜。夏玉儿得金吒和郑瑛淇朝夕指点,云霄洞的剑法已修炼出五六成火候,妲己绝对不会是她的对手。
木吒哼了一声,道:“我没异议。”
金吒也道:“她若胜你,我们自然放她走。”
哪吒和郑瑛淇也点头同意。
妲己素闻玉虚宫门人极守信诺,但心里还存有一点疑窦:“小妮子突然打这个赌,是想帮我吗?可是她剑法明明胜我一筹,怎么帮?故意让我?”
夏玉儿道:“三十招为限,三十招过了,就算打成平手也算我输了,你们要放她走。”
妲己心中一动:“这小妮子确实是想帮我。我上来就跟她抢攻,三十招内胜她不是难事。”
这时一名亲兵将两柄长剑送到了郑瑛淇手中。
妲己收回匕首,但左手仍捏着夏玉儿喉头,道:“把剑抛过来。”
郑瑛淇依言把两柄长剑抛了过去,妲己左手推开夏玉儿,右手抓住其中一柄,“唰”的拔出剑来。
夏玉儿捡起地上的另外一柄剑,缓缓拔剑,道:“姐姐,得罪了。”
妲己道:“少废话,看招!”剑光如虹,眨眼已攻出三剑。她知道夏玉儿的剑法以防守见长,和她打消耗战必败无疑,是以一出手就是杀招。
叮叮叮叮,剑刃相交,火星不断地飞溅出来,足见二人都卯足了劲。
也不知是夏玉儿刻意相让,还是妲己的快攻开始奏效了。夏玉儿挡下十多招,步法变得有些拖泥带水,起先偶尔还能逮着空隙反攻妲己,现在已是纯粹防守,显得内心焦急,出剑吃力。
妲己心中窃喜:“任你剑法通神,心乱了,也只是个三流的剑客。”见夏玉儿左胁是个破绽,当即一剑刺了过去,正是祖传苏家剑法中一记精妙的杀手。她无意伤害夏玉儿,刻意放慢了速度,给她躲闪的余裕。
眼看着明晃晃的长剑刺过来,夏玉儿竟不闪躲。妲己吃了一惊,心想:“这小妮子疯了吗?”硬生生地中途收剑,剑锋从夏玉儿左胁擦过,割破了衣衫,露出一片紫色的衣角。
妲己暗叫:“好险!”她没有想到的是,夏玉儿身上穿着金吒的八卦紫寿仙衣,她适才那一剑收不收结果都一样。
夏玉儿叹道:“我就知道你善念未断,此时悬崖勒马兴许不用步胡喜媚后尘。”
妲己怒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唰唰唰,连刺三剑,这回她不再留情。
夏玉儿挡了她三剑,剑法一变,妲己只觉她招招都从匪夷所思的方位攻向自己,不由得脸色大变:“世间竟有这种剑法!”
攻守互换,妲己不住地后退,完全落了下风。
郑瑛淇叫道:“玉儿,已经二十招了,别和你表姐玩了。”
夏玉儿应道:“是。”
郑瑛淇和夏玉儿一问一答,一唱一和,只把妲己气得面红耳赤,招式变得徒有狠辣,缺乏沉稳。
“叮当”一声,妲己左膝中剑,脚下一个趔趄,差点跌倒,抬起头来,只见夏玉儿手中长剑对准了自己咽喉要害“廉泉穴”。
金吒看得分明,叫道:“一共二十五招,苏妲己,是你输了!”
妲己冷笑道:“不错,我输了。”转向夏玉儿:“你剑法高明得很啊!”
夏玉儿歉疚不已,适才她求胜心切,用上了云霄洞剑法中的绝招,妲己当然不敌了,拿了条手帕要过去给妲己包扎伤口。
妲己不领情,喝道:“走开!”袖子一挥,霎时飞沙走石,黑雾弥漫。
木吒叫道:“不好,妖妇要逃!大家快追!”
金吒、木吒腾云而起,哪吒脚踩风火轮,三兄弟须臾便不见了踪影。
郑瑛淇一把拉住夏玉儿,道:“你别去!”
夏玉儿道:“可是……”
郑瑛淇道:“放心吧,杀不杀妲己,他们三个无权决定。”
夏玉儿心下稍安。
郑瑛淇瞥了一眼她的脖子,道:“跟我来。”拉着夏玉儿进了自己的营帐,给她脖子上的创口抹了些外伤药膏,道:“没什么事了,不会留下疤痕的。”
夏玉儿“嗯”了一声。
郑瑛淇问:“你今夜干什么去了?”
夏玉儿失声道:“啊?”
郑瑛淇白了她一眼,道:“不要跟我装糊涂啊,陈飞都跟我说了。”
夏玉儿低声道:“是吗?”
郑瑛淇道:“他是个明白人,只跟我一人说了,我已经吩咐他守口如瓶了。”说至此处,又白了她一眼,没好气地道:“你还当自己是小姑娘吗?整个军营的人都把你当成李家的大少奶奶,你说你,大晚上和别的男子出去狩猎,虽然你过去是他的主子,陈飞也是个老实巴交的正经人,可是……”叹道:“今时不同往日了,要是给别人知道了,会怎么说?你想过没有?”
夏玉儿脸上发烧,过了好半天,才道:“谢谢你,瑛淇姐姐。”
郑瑛淇把头一扭,淡淡地道:“不用谢我,我是为师弟的名声着想。”其实她何尝没有易地而处地为夏玉儿考虑过,只不过嘴硬不肯承认罢了。
二女各怀心事,就此沉默不语。过了一炷香工夫,金吒他们仍未回来。
郑瑛淇忽问:“你是怎么遇上妲己的?”
夏玉儿把途中发现妖气,一路跟踪,发现妲己和袁洪谷中密会的事情简单说了。
郑瑛淇沉吟道:“这里头名堂不小,待师弟他们带回妲己,得好好和伯父商议。”对夏玉儿道:“如果我们来问,你那表姐未必肯详细道来,得委屈你了。”
夏玉儿点头道:“我尽力吧。”
又等了半响,迟迟不见金吒他们回来,两人都担心起来,携手出了帐,依次去三兄弟的营帐看了,一个都没见着。
夏玉儿有点郁闷,郑瑛淇安慰道:“不会有事的。”
二女来到夏玉儿帐内,傻傻地干等。
片刻,夏玉儿道:“瑛淇姐姐,你去睡吧,我还想再等一会儿。”
郑瑛淇道:“我陪你。”
这么干等也甚枯燥,夏玉儿取了棋盘棋子,和郑瑛淇对弈起来。定式布局都是一气呵成,局至中盘,郑瑛淇的一块白子被围住了,一手支颐,凝神长考,思索做活之策。夏玉儿执黑先手占优,也不着急,只是饮茶,静候她落子。
半响,郑瑛淇落下一枚白子,这是打开缺口的重要一步。夏玉儿眼睛一亮,应了一手。一盏茶时分里,二女下了三十多手,夏玉儿棋艺稍强,但郑瑛淇的棋风是典型的厚实下法,目的也很明确:取地治孤。是以弈到近二百手,盘面仍是胶着之势。
然而到了大官子时,乾坤忽然扭转,一直保持二三子优势的夏玉儿竟然捅了个大勺子,送给郑瑛淇一子定胜负的大好机会。
郑瑛淇是不会看错的,笑着拈起一枚白子,可就在这个时候,一个细细的声音传入耳中:“营中阐教弟子全部出来见我。”她霍地站了起来。
夏玉儿问:“怎么了?”
郑瑛淇不答,径自出帐。夏玉儿也跟了出去,二女碰到了李靖。
李靖问郑瑛淇:“郑姑娘,你也听见了?”
郑瑛淇点点头,道:“伯父,咱们快去接驾。”
夏玉儿不解地问:“你们说谁?”
三人小步跑至辕门,夏玉儿不禁奇道:“咦?哪有人啊?”
郑瑛淇和李靖双双屈膝跪下,望空膜拜:“弟子恭迎女娲娘娘。”
夏玉儿一惊,抬起头来,果见一朵五色祥云中站着女娲、金吒、木吒、哪吒和四名女童。
她赶紧跪下叩首。
女娲道:“免礼。”
三人道:“谢娘娘。”站起身来。
女娲道:“李靖,这个给你。”从袖中取出个大红葫芦来,掷了过去。
葫芦缓缓地飘向李靖,李靖伸手接住。
女娲对夏玉儿道:“玉儿,对不住了,你表姐作恶多端,我不杀她,但是不能不给她苦头吃。”
夏玉儿道:“是。”扭头看了金吒一眼,金吒微微点头。
她又问女娲:“请问娘娘,我表姐在何处?”
女娲道:“就在葫芦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