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吒在五龙山住了二十来天,他与郑瑛淇尽得师父真传,不仅学得“夺魂箭”、“隔空取物”等绝技,也聆听了不少临敌应变的经验诀窍。上山前,他的道行在阐教同辈弟子中位居前列,仅稍逊于杨戬、韦护、哪吒三人,但如今在他眼中,此三人的道行已不值一晒。
到第二十八天上,金吒归心似箭,天尊亦无多余技艺可授,遂辞别了师父与诸位同门,与郑瑛淇一同下山。
长空澄碧,旭日初升,只见一青一白两个人影绕着五龙山飞驰一圈,随后越飞越高。
青衣男子是金吒,白裙美女是郑瑛淇。
要回西岐了,金吒心里别提多高兴了。郑瑛淇却是心事重重,只因临行前天尊叮嘱她务必将金吒和夏玉儿拆散,说给她上中下三策,命她自行选择、见机行事。
上策,晓之以理,劝夏玉儿和金吒分开。郑瑛淇自忖这一条计策成功的希望飘忽渺茫。
中策,擒住夏玉儿,将她交由玉虚宫掌教关押,终身不得释放。
下策,也是万不得已的选择,暗中杀了夏玉儿。
这几日晚上,郑瑛淇时而寻思:“师父说师弟喜欢上他义妹了,果真如此吗?”她只盼师父看走了眼,不过回想起金吒近来的言行举止,陡然惊觉他只要提起夏玉儿,神情立即变得温柔,尤其是他那明朗的笑容,似乎只是为夏玉儿存在的。十三年,她待金吒如亲弟弟,也不曾见过他对自己那样笑过。
郑瑛淇知道金吒的性子外柔内刚,平素忠厚的他其实有着内敛的反抗心理,想到此处,不禁默默嗟叹,偷偷看了他一眼,心想:“幸好你对夏姑娘的感情还是朦胧的。若你知道自己爱上了她,就算我拿莫邪宝剑搁你脖子上,你也不肯和她分开。”
金吒不知郑瑛淇心中正在酝酿着一个巨大的阴谋,偶然瞥见她面带愁容,忙问她是否觉得不舒服。
郑瑛淇强笑道:“长年累月住在山上,偶尔下山,居然有些水土不服。”她随口撒谎。
金吒微感奇怪,寻思:“师姐修为精湛,十年前便已百病不侵,怎会水土不服?”但瞧她脸色,又确实有悖常态,自忖若是这么驾庆云喝西北风,于她身子有害无益,遂道:“师姐,咱们改步行,这就下去吧。”一把拉住郑瑛淇的手,缓缓落地。
二人在空中早看见往东二三里有个不小的市镇,当即信步往那市镇走去。到了镇上已是中午,师姐弟俩于路边一家小面摊吃了两碗素面,郑瑛淇吃完便即起身,意欲赶路。金吒不允,拖着她非要去看病抓药,郑瑛淇笑称自己好端端的,啥病都没有。
金吒急了,一本正经地道:“小病拖着不医,若成了大病可就麻烦了。”
郑瑛淇拗不过他,只得随他进了一家药铺。
金吒一进门就大喊:“大夫呢?看病。”
“来了,来了。”
出来个年过六旬、老学究模样的儒医。
金吒作揖为礼。
那儒医颔首道:“尊夫人哪里不适?”他在里头听见金吒的大嗓门,只觉这年轻人中气十足,不似抱恙,又见金吒握着郑瑛淇的手,还以为二人是对夫妻。
郑瑛淇脸一红,道:“老人家,这位是我弟弟。”
那儒医赔笑道:“哎哟,是我老糊涂了。”
金吒道:“老人家,我姐姐怕是有些水土不服,相烦您给她瞧瞧。”
那儒医道:“好。”招呼郑瑛淇坐下,给她号脉。
郑瑛淇本就没病,那儒医号脉半响,仍觉察不出个所以然来,沉吟良久,开了一张方子交给金吒。
金吒见方子上所书的是藿香、甘草、当归、天麻四种药材。那藿香算是对症,若说甘草用于调和,也还有些道理。不过当归和天麻,却是补血镇痛的药物,多数时候是给血气不足、怀有身孕的妇女吃的。
金吒自忖这张药方多半治标不治本,付了一锭银子作诊金,与郑瑛淇双双告辞。郑瑛淇见他傻乎乎地浪费银子,只觉好笑,但想到他是为自己好,也不禁感动。
出了药铺,金吒道:“师姐,咱们不急着去西岐拜见武王和姜师叔。反正此处离来福镇不远,去我义妹的医馆看病好了,她的医术可比寻常医生高明百倍。”
郑瑛淇吃了一惊,心想:“得尽快想个法子不让他们见面。”脑筋急转,道:“师弟,你莫管我,只管自己去西岐。你离家多日,令堂必定日夜牵挂。你告诉我来福镇和医馆的大致方位,我自个儿去找夏姑娘。”
金吒确实记挂母亲,点头同意,说了来福镇的方位和医馆所在,心中还是放心不下师姐,又买了匹马给郑瑛淇当坐骑。
“师姐,劳你跟我义妹说声,就说我很好,过个三五日就去看望她。”金吒叮嘱完了,这才驾庆云离去。
郑瑛淇按辔徐行,心想:“夏玉儿,我来了。”
约是申牌时分,她到了来福镇,问过路人后找到了夏玉儿的医馆。下马叩门,朗声道:“夏姑娘在吗?”
开门的是个女子,年纪与郑瑛淇相仿,容颜不俗,看她衣着应该是个下人,但气度高贵优雅,与寻常百姓不同。
那女子施了一礼,道:“夏姑娘出门未归,有事请跟我说。”
郑瑛淇不想一上来就透露身份,遂道:“我非本地人氏,初来乍到,有些水土不服,听说夏姑娘医术高明,特来求医。”
那女子道:“我叫悦茗,是侍候夏姑娘的丫鬟。不知姐姐如何称呼?”
郑瑛淇道:“我姓郑。”
那女子又施了一礼,道:“郑姑娘好。”
郑瑛淇还礼道:“府上可有马厩?”
悦茗主动过去拉住缰绳,道:“郑姑娘里面请,我去替你拴马。”
郑瑛淇谢了进屋。
医馆内陈设简单,却极清净雅致。郑瑛淇笑了笑,心想:“此处倒是个享清福的好地方。”
没过多久,悦茗回来了。她只当郑瑛淇真的是水土不服,便沏了一壶蜂蜜茶端上。
郑瑛淇呷一口茶,和悦茗闲谈起来。她数次试探悦茗的口风,起初是一个问一个答,后来悦茗觉得郑瑛淇谈吐间甚是斯文和气,便不再拘谨,两个女子交谈起来便无罅隙。
忽听门外一个女子的声音道:“悦茗,有病人吗?”
悦茗起身,笑道:“是我家小姐回来了。”
不用她说郑瑛淇也知道,若不是夏玉儿,又如何解释这突如其来的妖气?
脚步声渐近,一个青衫女子缓缓走进厅内。
郑瑛淇与夏玉儿,两个女子一仙一妖,却是同样的光彩照人,见到对方均不免一惊。
郑瑛淇心想:“这位夏姑娘如此容颜,无怪金吒师弟为她倾倒。”
夏玉儿也察觉到郑瑛淇绝非常人,她身上的仙气比金吒要强上数倍,寻思:“这位姑娘是什么来头?究竟是敌是友?”
悦茗过去说明郑瑛淇是来求医的。夏玉儿看了郑瑛淇一眼便知她无病无伤,但还是礼貌地笑了笑,道:“郑姑娘在此稍候片刻。”
郑瑛淇行了一礼,道:“有劳了。”
夏玉儿低声对悦茗道:“你去你屋里候着,我叫你的时候再出来。”
悦茗应道:“是。”转身离去。
夏玉儿转身,侧目望着郑瑛淇,非喜非怒。
良久,她问:“郑姑娘师承阐教还是截教?”
郑瑛淇微微一惊,暗赞她眼力不错,淡淡地道:“启禀玉郡主,我是五龙山云霄洞的弟子。”
夏玉儿听到“玉郡主”和“五龙山云霄洞”九个字,心头大震,呆了片刻,道:“那么,金吒是……”
郑瑛淇道:“金吒是我师弟,也是你结拜大哥。”
夏玉儿低头,小声问:“你都知道了?”
郑瑛淇道:“我都知道了。”
夏玉儿抬起头来,眼神中满是哀怨,几乎是一字一句地说道:“所以你是来抓我的吗?”
郑瑛淇摇摇头,道:“不是。”
夏玉儿稍稍宽心,但仍有几分怀疑,问:“郑姑娘,我大哥呢?”
郑瑛淇道:“他应该已经到西岐了。”
夏玉儿一惊,道:“为什么?他父亲不会……”话未说完,已经郑瑛淇用目光制止了。
郑瑛淇道:“坐下来慢慢说不好吗?”
她的语气一点也不严厉,甚至称得上柔和,但就是能够让人没法抗拒。
夏玉儿乖乖在郑瑛淇身旁坐下。
郑瑛淇看了她一会,慢慢地把金吒回五龙山之后的事情说了出来。
夏玉儿紧锁的眉头逐渐舒展开来,解颐而笑:“郑姑娘,大哥和我结拜的事情,你不反对吗?”
郑瑛淇怎能不反对?但见夏玉儿笑得天真无邪,她淡淡一笑,道:“师弟和什么人结拜那是他的事情。我无权阻拦。”悠悠地回忆起了往事,道:“记得我十二岁的那一年,金吒上五龙山拜师,那时候他才七岁。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弟子个个都顽皮得很,只有他乖乖的,无论读书、习武、炼丹,从来不需要人督促。他把我当成亲姐姐,我也当他是自家的弟弟。”
夏玉儿听她说得动情,脸露微笑,亲昵地拉住郑瑛淇的手,道:“太好了,从今天起,我又多了个姐姐。”
郑瑛淇勉强笑了笑,心想:“师弟是你大哥不错,可我决不认你这个妹妹。”
夜深,杀气更盛。
镇上也有小客栈,但是条件较为简陋,夏玉儿不希望郑瑛淇入住。
此时郑瑛淇和衣躺在金吒的床上,手中紧紧握着一柄短剑。
隔壁两个女子均已睡下,她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就杀了夏玉儿,然后一走了之。
郑瑛淇在与夏玉儿见面之前,一直把她想象成一个千娇百媚、诡计多端的妖精,从未想到真实的她竟是如此纯朴、天真。
俗话说,一回生,二回熟。仅仅是初次晤面,夏玉儿就把郑瑛淇当成是姐姐,足见她对外人不设防。
郑瑛淇的美丽、和蔼、斯文,还有善解人意,让夏玉儿以为,金吒的这位师姐可以让她掏心掏肺。
想得很美,现实却很残酷。人心隔肚皮,郑瑛淇从来没有违抗过师父的命令,她当然会阻止夏玉儿和金吒在一起。
想到这里,郑瑛淇就忍不住低笑。
“虽有三百年道行,却只是个傻子。”她心想,“人心有多险恶,她竟然不知。”
现在要杀夏玉儿,无疑是一个大好的机会。
可她下不了手。短剑被她抽出来,又插回鞘,来来回回,有六七次。素来恩怨分明、行事果断的云霄洞未来掌门头一回如此举棋不定。
夹在师父和师弟之间,郑瑛淇好不为难。
“算了,今夜饶她一命。”她心想。
郑瑛淇将短剑收起,阖目欲睡,却心潮起伏,大半个时辰了,全无睡意。索性悄悄下床,推门而出,悄然至夏玉儿房外。纤手轻挥,房门无声无息地打开了。
郑瑛淇踮起脚尖进去,从里面看了看房门,不禁又是微微一笑,暗道:“这个傻丫头,晚上睡觉居然不把门锁上,未免太托大了。”
郑瑛淇在床前站定,短剑出鞘,剑锋一寸一寸地接近夏玉儿雪白粉嫩的脖子。
杀意忽强忽弱,忽起忽灭。
夏玉儿轻轻地翻了个身,郑瑛淇赶紧将短剑抬起,剑锋离她雪白的肌肤只有几分的距离。
微笑在夏玉儿嘴角荡漾开来。她说了句梦话,声音微弱,正是如此才显得尤为温柔。
郑瑛淇听得很清楚。
夏玉儿说的是“大哥”。
郑瑛淇的心彻底软了,将短剑还入鞘中,心想:“师父,请恕弟子这回不能从命。”
半截被子滑落在地上,郑瑛淇俯身捡起,替夏玉儿盖好,端详着她清秀娇嫩的脸庞,喟然微叹,心想:“你这张脸要害苦多少男人啊?”转身悄悄出门,回到金吒房中,在床上躺下,这一回转眼便即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