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柜里留下很多空衣架子。袁飞站在我身后,问,需要我帮你都收起来吗。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袁飞不解。我说,袁飞,你能不能不要这么细心。袁飞笑,天生带来,总是能窥探至丝处,你总不能要我失去本性吧。
我说,我总是无法抗拒心细之人。袁飞忽然拥我入怀,那就不要抗拒好了。姜花的香味还淡淡的漂浮在空气中,洗浴室里的水龙头滴答滴答的,水溅到地砖上的声音。窗**进来的昏暗光线,显示现在已是昏黄。上班时间已到。我使劲推开袁飞,飞奔出门。什么都没带。
袁飞飞抱过我几次了呢。好几次了。他个子是真高,高过我一个头呢。身上也很好闻,淡淡的肥皂味道。他会揉我的头发,会逗我笑,会出现在我每一个失落的时刻。最重要的,是长着一双单纯的眼睛。像是一汪从天际流下,还没经历人间的泉水。但是,橙子也离我而去了。也是那样毫无征兆。他也会离我而去,这是定势。我不能相信任何人。
时间过得很慢。夜晚的气息烦闷而冗长。酒吧里什么都没少,氛围,酒,美女,灯光。一样都没少。很神奇的,豹子居然很镇定的打着架子鼓。敲得很卖力,似乎要把鼓敲破一样的。小贝脸上现出了少有的笑容,一整晚,都笑着。袁飞弹着吉他,目光随着我的身体四处漂移。我开始兜售酒水。我不会喝酒。但是我需要钱,很多钱。刚进酒吧的时候,橙子说,不要卖酒,安心的做个服务员就好。我说,听你的。现在,橙子走了,我需要很多钱。
其实卖酒还有一个好处,可以免费喝酒。我就感觉内心很空。就是那种没有心了的感觉。被偷走了,嗯,是被偷走了,突然的不见了。也许,它暂时去哪里旅游去了,没告诉我行程,偷偷的走了。但是,这段时间,我不能让肚子空着,那样没办法活。走到哪里都有气无力,干什么都有气无力的,腰杆也直不起来。连梳个头发也没劲拿梳子。你要是去看我的出租屋,就能发现,很久没打扫了。扫帚在角落里,寂寞得发慌。但我没力气,走到它面前的力气都没有。我不知道如何打发时光。因为时间走得实在是太慢了。所以我想到喝酒,想到卖酒。我也没钱,得存钱。
我画浓妆。深深的眼影,蓝色的。我钟爱蓝色。深深的眼线,贴很多个假睫毛。头发梳得随意而凌乱,插上一朵大花。酷爱百合。我端着蓝色的鸡尾酒,走到各色男人面前,说,帅哥,要不要来一杯,蓝色之心,能为你解愁。男人说,我买了酒,你为我解愁,可行。我说,买多少。男人说,买多少你能为我解愁,我就买多少。男人的眼睛盯着我的低胸抹裙。
我只换耳朵,其他不换。你看着买。男人哼笑,小样,还装纯!我蹙眉,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男人也来。我喝多少,他们就喝多少。喝完,我伸手,“给钱。”
我总是会想起橙子,她也在老男人面前穿低胸抹裙吗。未知。我翻找过橙子留给我的信息。我翻出我们的聊天记录,翻出我与乐乐,与袁飞的聊天记录。找出一个地址,我摸索着去了。可是门锁着,窗户望进去,里面的家具都用白色布匹搭盖着。那是一栋小别墅。豹子说,姓范的有很多房产,橙子把手机号也换了。根本找不到。
袁飞阻止我,试图阻止我卖酒。我哭泣,与他厮打。他又试图阻止我化妆。我哭泣,我说你与我何干,来干涉我作甚。袁飞说,我养你,若你愿意。我哭泣,与他厮打。我说,不可靠。袁飞怕刺激我,只得作罢。所以,袁飞每晚必到,从不迟到请假,整晚整晚眼神都跟着我走。
橙子走后一个星期,乐乐来找我,说,小陌,你喝酒作甚,跟我回家。
我没家。
胡说!乐乐拍我一巴掌,我那里就是你的家。我看一眼乐乐身后的杨子,杨子很友好的冲我笑,眼神里透露出深刻的理解。一曲毕,袁飞走下台,小陌,你跟乐乐回去。
我不。
心还没回来,去哪都没用。我斜眼望望台上,小贝还在笑,真奇怪,橙子走后,小贝的笑就没下过脸。我走上台去。袁飞说,你要唱歌吗。乐乐说,你要唱歌吗,那我们去KTV。
我走上台去,一巴掌扇在小贝脸上。舞池里灯光闪烁,热闹声一浪又一浪,我这一巴掌显得不声不响。袁飞上台,拉住我,低声呵斥,小陌,你在干什么!
“你个贱人,”我冲着小贝说。小贝抬手就要冲我抽过来,豹子起身挡在小贝面前。
“你打她干什么。”豹子冲我喝道。“她贱!橙子走后,她就一直笑一直笑!”我摘下头上的百合花,冲小贝砸去。
没心的人真可怕,做着一些从未敢做过的事。
经理从后屋跑过来,制止了事态的恶化。经理说,小陌,要不是老板走时关照我,让我照顾你,你卖酒也不会那样安全,闹事我也不会就这样罢了。你要懂得掌握尺度,不要得寸进尺。
这句话一下子把我说懵,我一动不动的站在台上,袁飞拖拽着把我拉下台。那种无望的心情,就好像天空正在一点一点的在我身后塌陷,我马上要被活埋了。被活埋。
袁飞强扭着把我拉进了杨子的车里面。乐乐强行把我带回了家。袁飞说,乐乐,多陪陪小陌,橙子的离去,对她打击不小。我会给她请假。
如果当时我能预见后来的结果,我不会在那样肆意的挥洒我的失望、仇恨。我本意是不想伤害任何人,真的不想。
我又躺在了乐乐的公主床上。我不停的往外跑,乐乐使劲的拽着我。杨子说,我去买点安眠药,乐乐说,能行吗。杨子说,我经常这样干。
乐乐听不懂,问道,经常干什么?杨子立马转换话题,哦,没什么,我是说安眠药可以镇定一下。让她睡一觉,会好很多。然后我吃了两粒安眠药。然后镇定下来。
这是乐乐后来跟我讲的。我在第二天下午醒来的时候,头疼的厉害,乐乐跟我讲,我吃了安眠药。那天下午我确实很安静,因为根本没有力气。乐乐说,袁飞飞来看过我好几次。我睡得很沉。袁飞飞摸着我的脸,还哭过一次。乐乐说,他当时真的看上去好可怜,一个大男孩,就那样哭了。像个小孩子,嘤嘤的哭着,摸着你的脸,你的手。我端起桌上的水杯,喝下一大口,窗外的斜阳,使得世界一半在阳光里,一半在阴暗里。我问道,然后呢。乐乐说,然后他就走了,你看桌上的姜花,是他买来的。
窗外很嘈杂,乐乐的家是在临街,一到傍晚,就会有瓜农拖着西瓜在路边摆着叫卖,还有小吃,摊煎饼的,烤炸串的。我回头对乐乐说,我们去吃东西吧。然后乐乐就搀着我下楼。我伸出手来,将乐乐的手握在手里,“我又没病,不用这样小心翼翼。”乐乐笑,乐乐说,小陌,你前天在酒吧里真是,我都要不认识了。你从来没有打过人。
我们在街边小摊坐下,七月的尾巴了,正是热的时候。来来往往的人都穿着短裤背心,小孩穿着肚兜,被大人牵着手,有的手里拿着一块西瓜,有的拿着一碗臭豆腐。还有好多一家三口,穿着泳装,拿着游泳圈。乐乐说,不远处新开一个游泳馆,你要不要去。
我摇头,我不会游泳。
是的,我不会游泳,甚至,还怕水。高三暑假那一年,我差点淹死。大学开学前一天,我在村子里的桥上跳了下去,越过桥栏,就那样对着河水,钻了进去。我不知道那一刻我脑子里在想些什么。绝望吧,嗯,就是绝望,全世界都欺骗了我,全世界没有容身之所的绝望。跳下去的时候,我右腿磕在了桥栏上,然后我翻了下去。能感到疼痛,右腿膝盖处钻心的疼痛,一股热流汩汩流出。那天我穿了裙子,也是我最后一天穿裙子。橙子尾随在我身后,把我从水里救了上来。我不会游泳,橙子会。橙子从小是孤儿,自有一身本领,自己保护自己的长大。我也不见得有多少的依靠,只是从小敏感脆弱,加上阡阡的呵护陪伴。面对生活,竟是笨拙不堪。
当我醒来,已经是在医院,橙子为了陪我,推迟了大学报到的日期,待我出院后,带着我到了汉城。还记得醒来之时,看到橙子红肿的双眼,那是哭了很久的眼睛。我很命大,除了膝盖处,除了肚中胎儿,其他均是无碍。橙子说,也好,没了孩子,过去的一切便了无瓜葛,换个地方,重新开始生活。奶奶在旁边,边哭边喊,认为我给家族蒙羞。跳桥一事,已传遍全村。各种流言,各种版本。奶奶说,辛辛苦苦把你养这么大,你就这样糟践自己。现在我都无脸见人,何况是祖宗!死都难以闭眼!其实,听到这些话,我该真去死了,那样好歹还会有些同情分数。不过,我在呛水的那漫长的几分钟里,脑子非常清晰的明了,我是想活的,真的好死不如赖活着。相对于生,自尽真的是一件极其无聊且无意义的事情。
所以,在后来的几年时间里,不管内心如何痛苦难耐,空寂黑暗,我都不再想过死亡这个字眼。除非老天真要收我。这也是我身体恢复之后,对着橙子的一段独白。橙子很欣慰的抱着我,眼泪笑容堆在一起的,说,这就对了,即使赖活着呢。
所以,我就赖活着的度过了几年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