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连安突然激动了,不知不觉间,心头一阵推不开的疼痛。
“在这里我想提一下你的父亲,其实这个项目就算你不提,我也会找机会,促成你去做。当年他和你妈妈千里迢迢来天津,其中一个目的也是要和赵掌柜的合作,把大直沽的酒推广出去啊!结果就遇到了这场大劫难,让他们命丧异乡,留下了你,还有……这个遗憾。钊钊,据我所知,就算你的父亲一直经商,是一位非常成功的大商人,对市场有着最全面最深入的了解,跟赵掌柜的更是一见如故,但落实这件事之前,他们还是磨合了近一年,这说明了什么?钊钊你懂了吗?”
欧阳钊好像明白了连安的用意了,低着头不说话了。
赵敏启真的是被打动了,他想自己真的没有看错人,这个连安叔叔即便不是他们这一路的性子,但跟他们一样,是君子,是汉子。
欧阳钊不说话,赵敏启却特别想发表意见。
“连叔叔,您,您说得真好。我,从来都没这么想过。其实,其实以前我也……也有点不好的想法,就是觉得您……您有点不信任人,挺……挺托大的。不过,现在我好像有点懂了,总说亲是亲,财是财,说的时候,让人觉得好像多生分一样,其实这个财在这儿说得是工作,是这个事儿!做事儿的人,想把事儿做好,必须得爱这个事儿,爱了就叫尊重。哎呦,我也不知道我说清了没,连叔,我说清了没?”
赵敏启的眼睛带着年轻人特有的真诚和热情,让连安不但喜欢,还很欣赏。他亲切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脸的欣慰。
在天津的日子不长,可连安很快就知道了,自己的挚友当初为什么会选择赵培荣做合作伙伴。看着这个眉眼酷似他父亲的小赵先生,连安看到了那可跟他父亲一样的,坦荡的君子情怀。
“你既然和钊钊一样叫我叔叔,那我也象大家一样叫你大启了——其实我非常欣赏你父亲,抑或说敬佩也不为过。我有我的行为准则,我相信我的眼睛,多过相信我的耳朵。这个准则得到了你父亲的理解和支持。其实今天我来,是想告诉钊钊一个结论,这些天我的眼睛告诉我,我朋友的眼光是准的,人性就不说了,经营的能力,还有项目的潜质也非常值得期待。所以我愿意在他的儿子还没有长大成人的时候,代他完成他的心愿,跟赵家酒厂合作,把赵家酒做强做大,做向全世界。”
连安说话的时候,欧阳钊悄悄抬起了头,很兴奋,也有些错怪别人的羞愧,叫了一声连叔叔,就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了。
连安和赵敏启都被欧阳钊的孩子气的表情逗笑了,连安伸手捏了一下欧阳钊的脸,继续说。
“你也不要高兴得太早,连叔叔有连叔叔的做事准则,以后还会有很多让你看不惯的洋鬼子的做派,你不要只记得这件事的结果,要记住这个事的过程。你不应该也不能生我的气,今天我做得一切,其实是在给你做一个样板,告诉你今后应该怎么做,才是真正的尊重朋友,尊重伙伴。你以为你平白拿出大把银子给了赵掌柜的,就是对他好,就是你以为的孝顺吗?大启刚才对亲是亲财是财的分析你听进去了没?我告诉你,以赵掌柜的人品和志气,他不会接受你的所谓无私的帮助。他对你好,因为他爱你,而不是爱你的钱,就算你今天没有万贯家财,他一样爱你,一样会为你倾囊而出。钊钊,能明白我说的话吗?”
欧阳钊看着连安,脸红了。
“对不起,连叔叔,是我幼稚,是我错了。”
……
这个晚上,赵敏启记得特别清楚。
连安跟他们聊了好久。
这是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有这样一个长辈,用这样完全平等,尊重的态度和他们聊天,赵敏启很激动,也很感恩。连安讲得很多事,都让赵敏启觉得受益匪浅。
连安说他自己虽不是一个真正的生意人,但他却会以另外的身份,跳出来以后,对很多事情看得更清楚。广博的的知识面,会增强人对社会的认知,对做生意有很大的帮助。因此他鼓励赵敏启在继承家族生意之前,一定开阔眼界,要把握学习的机会。
“……我听钊钊说过,你是个很爱学习的青年。这点很好。至于出国留学这件事,我特别的的支持,只是有个观点,我有我的理解,那就是所谓的“师夷长技以制夷”,其实是个很片面的观点。中国要发展,要自强,根本并不在于此。落后的社会制度才是民不聊生的根本。但作为年轻人,不管从哪个角度说,我都会鼓励你们,应该勇敢地走出封闭的环境,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才会真的知道什么是天外有天。”
连安的话让两个上进的年轻人豁然开朗。国将不国,实业救国的理想也只能是理想吧!但只有走出去,强大自己,才能真的为国为家做出贡献。
这天俩人拉着连安聊了好久,彼此简直就成了忘年交,欧阳钊心里的小疙瘩自然也烟消云散了。
……
经过一段认真的调研,连安对赵家酒厂、大直沽酒业,甚至是制酒行业都有了深入的了解,敬业好学的他,期间和赵培荣、易勇他们一起探讨了多次。此时,他和赵培荣、易勇还有赵培祥都已经成了无话不说的好朋友,所有的一切比他们预料的进展还要好。
欧阳钊出院以后,前期所有的工作也都准备就绪了,连安决定带上赵培荣一起回上海。有些投资的细节,及最后的合约,都需要在那里完成。
临行前的那个晚上,赵家摆了酒席,一来是为了庆祝欧阳钊病愈出院;二来是为连安送行。
考虑到欧阳钊的身体还很弱,禁不起折腾劳累,赵培荣没把规模搞得很大,酒席就摆在家里,请了惠芳楼的大厨,做了两桌。
远离赵家几十天的欢声笑语,终于又回来了。
欧阳钊屁股的伤还没好,不能久坐。二婶的意思就是让他呆一会儿,然后就回屋歇着。欧阳钊从来不跟二婶顶嘴,可特别想凑这个热闹,但又不好意张嘴,磨磨唧唧的有些小别扭,结果这个小心思一下子就让赵敏启给捕捉到了,当时就跟二婶说,钊钊闷了这么久,怎么也得跟着乐呵乐呵了。
秦氏倒也没坚持,只是担心欧阳钊呆不舒服,累得旧伤复发就不好了,赵敏启一拍胸脯表示,这事他早就想好了!为了能让他呆的舒服,赵敏启和易晓刚两个哥哥贴心地给他抬了个软榻过来,让他能半躺半卧地呆在堂屋里。
这下可把欧阳钊美坏了,笑得嘴都合不上了。酒席一开始,赵敏启和易晓刚俩人象喂小狗一样,一会儿一勺汤,一会儿一块儿肉地喂他吃,欧阳钊来者不拒,觉得皇上都没自己过得熨帖。
欧阳钊出事以后,易晓刚已经完全按照哥哥的标准来要求自己了。对欧阳钊体贴爱护得一点儿都不逊色于赵敏启。眼看着这个弟弟越来越懂事,赵敏启心里真的特别欣慰。就连张玉江都忍不住夸他:
“晓刚,你可算成人儿了!越来越懂事了!说实在的,就你以前的那个折理劲儿的,连个他妈个娘们都不如!也就大启能忍你,搁我手里,还不早把你打熟了!”
趴在榻上又吃又喝的欧阳钊听了张玉江的话,立刻跳出来给晓刚哥哥拔闯。
“你敢!你要敢打我晓刚哥,我跟你玩命!”
欧阳钊还没有好利索的一双手,用力地攥了攥,冲着张玉江扬了扬。
大伙都乐了。张玉江走过去,佯装生气地瞪着欧阳钊,然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脑袋。
“你就是个臭没良心的货!我早就知道了!白疼你!你想想,除了大启整个大直沽还有谁最疼你!你还就跟我劲儿大!”
欧阳钊低头呵呵乐个不停。
赵敏启抬眼看着他,那张漂亮的小脸上,还有点点瘢痕,虽不难看,却是那么的惹人怜惜。
住院的时候,为了治疗方便,欧阳钊帅气的小分头,被剃成了光头。如今头发已经长出来了,短短的一层,不是很黑,是柔和的深棕,不是很硬,是贴在头皮上的,但在赵敏启的眼里,确是说不出的顺眼,好看。
此时欧阳钊还在跟张玉江斗嘴,或得意洋洋,或乐不可支,或傻里傻气,每一个表情,在赵敏启的眼里都是那么的可爱,那么的美。
一口烈酒下肚,赵敏启感慨万千。
监牢里见面时的痛苦,出狱后在马车上抱着他时的煎熬,马大夫医院急救室外等待的绝望,象拉洋片般在脑子里闪过。锥心刺骨的折磨,真的过去了吗?
过去了,真的过去了。很多时候,当下那个我们以为迈步过去的槛,一段时间之后回头看,其实早就轻松跳过。当下那个我们以为撑不过去的时候,其实忍着憋着,也就自然而然的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