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下的那段时间,连安除了经常出入赵家酒厂,随时跟赵培荣咨询相关的生产工艺常识,大直沽的各家烧锅附近,总有一个“假洋鬼子”绕来绕去,还常常非常客气地找一些工人聊聊,问一问大直沽酒厂的历史,了解一下不同烧锅经营及管理的差异。
连安的这个行为,让易勇很是气愤。
“他这是干嘛?明摆着不相信人是不是?咱们把厂子敞开了让他看,他还到处瞎打听,好像咱们是在说瞎话骗他吗?培荣,这事你必须好好考虑考虑,你不是总说做事之前先谈做人吗?这个做人法儿可不咋地!我的意思是,钱多咱大干,钱少咱就小干,所以他们家这钱有没有的不吃劲!咱不受这份闲气行吗?”
易勇的话,让赵敏启特别难受,其实他心里也挺不舒服的。
出于对欧阳钊的感情,赵敏启本来对连安,这个钊钊的半个亲人甚是敬爱,从他来天津那天起,只要他有事不能来家吃饭,都是赵敏启把饭菜送到酒店。虽然没有机会跟他畅聊,但他的言谈举止透露出的学识,挺让赵敏启敬佩的。只是在和酒厂合作的这件事上,他的所作所为真是完全超出了赵敏启的想象力。
以赵敏启对世界的认知,他就得连安做得不对,因为赵培祥、易勇以及大直沽其他的买卖人都干这种明着打人脸的活儿,可以他对连安的了解,又觉得他不该是个心怀叵测的人。
本来易勇不说这话,赵敏启也不想多说什么,这些事爹心里有数,还轮不到他这个做小辈的置喙什么,可如今听易勇一说,他就忍不住也想说上两句。
不过,赵敏启的目的到不全是为了批评连安,他是怕易勇他们误会了欧阳钊。
“这个连叔叔确实挺那个的,各色——不过,我保证,这可绝对不是钊钊的意思,钊钊可不是这种小气人。”
赵敏启的话音一落,赵培荣的眼珠子就瞪上了。易勇说话,赵培荣有意见也得柔着说,赵敏启既然开了口,当爹的那就可以不客气了。这话可就有的说了。
“胡说八道!越来越没规矩了!那是长辈,能这么说长辈吗!什么叫各色!再说,人家跟咱做生意,什么大方小气的,先小人后君子不行吗?就算买卖不成,还有个买卖不成仁义在呢,再说有钊钊在,咱们一样得当亲戚走——哥,我知道你的意思,你说的话有道理,就是钱多大干,钱少少干,锦上添花的,就不如雪中送炭的,不过,关于连先生的事,我和你的看法不一样,对于连先生的做法,我到觉得他做得有什么不妥的。”
易勇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
“你这个人就是傻厚道,当然嘛也不觉得了!”
赵培荣笑了一下,还没说话,赵培祥忍不住插嘴。
“我也觉得勇哥的话有道理,哥。我也不喜欢那个假洋鬼子。看着倍儿有礼貌,其实倍儿不客气。既然是锦上添花,添不添的还不是凭咱们自己的心气!算了,既然人家也不信任咱们,咱们……”
赵培荣的脸只给易勇一个人,没等赵培祥说完话,赵培荣立刻摆手让他住嘴。
“你闭嘴!瞎掺和!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人家是投资人。想要投资就必须要对这个行业有了解对不对。我觉得连先生这个人是个君子。他要干嘛,提前还跟我说了一下。其实在商言商,人家不跟我说咱都不能说什么啊!”
赵培荣的话说到根上了,只是易勇还是觉得不舒服。
“反正我看不惯他的做派,问这问那,手里这点钱可舍不得撒手了。跟当初钊儿的爹一点不一样。”
赵培荣特别认真地点点头。
“哥,你到点子上了。其实这才是我最佩服他的一点。他当然不能跟欧阳兄一样。欧阳兄是花自己的钱,而他是替钊钊花钱。我就冲他为兄弟的孩子办事,能这么认真,这么尽职尽责,这个人人品就不差!”
赵培荣这句话一落地,几个人顿时无语了。
是呀,其他的不说,顺水推舟做个好人,省心省力。连安那么聪明的一个人,不明白这个道理吗?赵培荣说得对,这还真是个有情义的汉子。
见大家都不说话了,赵培荣知道大伙开始逐步接受连安了。但事事都有过程,他也不想把什么事都逼得太紧。于是他站起来准备出门。
一推开门,却见到区叔一脸尴尬的站在了门口。
从欧阳钊出事起,区叔对赵家的感情上了好几个台阶。对赵培荣更是崇敬至极。
刚才在门口他无意听了赵家几个人的对话,心里实在是不舒服。
对于连安的做法,他本人是非常不认同的。但是他又能说什么呢?虽然连安和自己是远亲,可身份地位却相差悬殊。关于欧阳家的产业如何支配,自己根本没有发言权的。
区叔恪守自己的本分。可却忍不住要跟小少爷把事情说明白了。
欧阳钊那时候还住在医院里。听了区叔的话,心情一下子就坏了。那一天连饭也吃不下,整个人都是蔫的。
晚上赵敏启来陪他。看他精神萎靡,自然是很担心。他觉得欧阳钊有心事,可不管他怎么问,欧阳钊就是不说。
俩人正僵持着,连安来了。
从来都是对连叔叔尊敬有加的欧阳钊,这一次居然很没礼貌地以自己累了,要睡觉为借口下了逐客令。
这让赵敏启更加的紧张,他以为欧阳钊的身体一定是出了大问题,慌慌张张的要去找Wilson。连安却笑了,拉住了赵敏启。
“钊钊在跟我闹脾气——区叔来给我告状了是吗?Mr.Garcia,不想听我解释吗?”
欧阳钊把头转过去,背对着连安。
“完全不想。”
欧阳钊耍小脾气的孩子气,让连安忍俊不禁。
“可我有些事却一定要跟你说的。”
连安接着对坐在一边的赵敏启说:
“小赵先生,我想跟钊钊说点生意的事,如果不介意,你可不可暂时回避一下。”
还没等赵敏启回话,欧阳钊立刻回身。由于动作过于猛烈,弄疼了伤处,冷汗一下子就出来了。
连安和赵敏启都给吓坏了,连忙上前扶他。
欧阳钊迅速躲开连安的手,把身子倚到赵敏启这边。
“不许让我哥哥走。您想说什么就说吧,我的事不用瞒着他。”
连安笑了笑,然后很认真地说。
“看来我真的惹了众怒了。现在除了赵掌柜的,所有的人都非常反感我,觉得我这个“假洋鬼子”非常得不可理喻,不懂人情世故。不过,我也很想问问你,钊钊,按你的意思,我过来大直沽以后,走马观花看看厂子,不过走个形式,然后问问赵掌柜的需要多少钱,就把钱拨过来,是不是?”
欧阳钊非常肯定地点了点头。
连安显然有些失望,他看着欧阳钊,忍不住摇了摇头。
“虽然钊钊,你还小,还没有任何社会阅历。你这么想叔叔也不怪你,可我还是会有些失望。你跟其他的孩子不一样,你比他们活得沉重,你要担起你父亲没有完成的事业和使命。所以我很重视和赵掌柜的合作这件事,我希望你通过这次事以后,能尽快成熟起来。当然我并不认为我的做法就没有任何问题,首先我不是生意人,二来我对这个行业完全陌生。所以我需要比其他人更要认真审慎的了解项目的全部,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做出尽量正确的判断。至于如何处理好人际关系,我把它放在了第二步。很幸运的是,赵掌柜的非常理解这一点,他对欧阳示礼的朋友有信心,更对自己的工厂有信心,我工作的出发点和态度,让他看到了我对这个项目的重视。有句俗语,我也是刚跟赵掌柜的学的,叫褒贬是买主,买卖双方你好我好,不一定就是真的能做成事。”
连安说得头头是道,可欧阳钊就是不服气。
“可是我爹跟您把厂里情况都说了啊,也带着您把厂子都看遍了,您还一个人四处打探,我觉这样就是很不好,这就是不尊重人。”
赵敏启这个时候当然不能插嘴,不过刚才连安的话,还是让他挺受震动的,他觉得还是爹看人准,不管连安的做法怎么样,但他对欧阳钊的心真的是日月可鉴啊!
连安没有在乎欧阳钊的态度,仍然非常有耐心地解释。
“可问题在于,我们对于尊重的理解是完全不同的。来之前,我跟赵掌柜的刚刚聊完。我把这段时间对于这个行业的了解,以及今后的发展,都跟赵掌柜的说了。他非常高兴。他觉得我很尊重他的行业,尊重他的工厂。对我提出的投资计划感到很满意。当然,赵掌柜的反应并没有出乎我的意料,因为我的投资计划,是有感情的——是除了你所认识的,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之外,又一种跟厉害的感情,那就是对这个行业的尊重,或者是敬重的感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