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救室的见面时间,虽然只有5分钟,赵培荣爷仨却都觉得好幸福。
欧阳钊小脸还是肿胀的,但比刚从牢里出来的时候好了一些,没了血污,起码看起来没有那么恐怖了,但上面的片片伤痕,却还是显得很是醒目。
躺在床上的欧阳钊一动不能动,但他还是听到了赵培荣和赵敏启进来的声音,一双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简直不能被称作手的物体,吃力地扬了扬,一个发自内心的由衷的微笑自然而然地爬到了脸上。
“爹,哥哥,你们来了啊!爹,这两天让您您着急了!我没事了。您看看,我没事了。您别着急啊!哥哥,你也放心啊!”
赵培荣这几天心里的那口气,一直提着,他赶落着干这干那,就是不让自己闲着。他不敢想如果,不敢听真相,甚至孩子的惨状就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他还是不断地糊弄着自己:就是看着厉害,外表凶险而已,他心里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孩子没事,肯定没事。
如今,他看着鼻子里插着氧气管子,胳膊上打着吊针,还有一些他不知道干什么的管子,横七竖八地贯穿在孩子的身上,他都不知道该怎么麻醉自己了。
听着欧阳钊一遍遍地说,爹,我没事,您别着急!赵培荣俯下身,用颤抖的手,轻轻抚摸着他,不敢说话。他知道自己一开口,就会哽咽,眼泪就会掉下来。他不想这样。他要跟孩子一样,必须坚强。
过去了,这一切就算过去了。这么多年了,赵培荣早就学会不纠结,学会放下,学会走出来。多少个不眠之夜,赵培荣心如刀割地想着一件件让他痛苦的事,但又能怎么样呢?第二天不是一样得顶着黑眼圈,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继续为了生存打拼吗。
慢慢的,他知道了,不肯走出就永远看不到前面的阳光。在一日之初、黎明升起之时还背负着昨日的伤痛,除了折磨自己,没有任何意义。
记忆既然是痛苦的根源,那就在无可奈何的时候,选择忘记吧!没有必要让昨天的伤痛令自己痛悔一生。虽然眼前的情景让他心疼的喘气都跟刀割一样疼,但他还是学着欧阳钊的样儿,给了孩子一个大大的微笑。
此时的赵敏启却掉眼泪了。他不想忍了。
“钊钊你这个小傻子!你把我吓死了!看看我这一身的血,都是你的血!你一共才多大个人啊!这么流下去还不得流干了啊!我快吓死了!魂都吓没了!奶奶的,你以后再这样吓唬我,我跟你没完!都是你,让我跟个娘们儿似的哭,多丢人现眼啊!”
欧阳钊一边笑一边哭,眼泪流了一脸。
“有你这么难看的娘们儿吗?你就是自己吓唬自己,你不是说了,我是爷们吗?你见过谁家的爷们那么容易死啊!”
赵敏启伸手捂住了欧阳钊的嘴。
“再敢说个这个字,我就打你!”
欧阳钊近乎贪婪地看着赵敏启佯装愤怒的表情,看着他脸上还在流淌的眼泪,那一刻,他好想把自己的脸贴过去,把那个表情贴下来,印到心里去,把那些眼泪贴下来,盛到心里去。
赵培荣看着俩个孩子,那颗悬着的心终于有了落地的感觉。心若计较,处处都有怨言;心若放宽,时时都是春天。虽然是遭受了无妄之灾,但万幸没成了灭顶之灾!
摸着欧阳钊满是伤痕的小脸,赵培荣心疼也欣慰。
“我老早就说过,我家老二那就是常山赵子龙,神勇无敌,打不垮。人常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钊儿啊,过了这个坎儿,就都好起来了!咱好好听大夫的话,好好治病,过不了多少日子,还跟以前一样欢蹦乱跳了!”
怕累着欧阳钊,赵培荣和赵敏启都没等护士嬷嬷说话,就准时离开了急救室。
从急救室出来,赵培荣爷俩的心情前所未有的好。除了队视欣慰地笑了笑,俩人没有再说什么,赵培荣拍拍自己的肩膀,示意儿子靠过来,迷瞪一会儿。
赵敏启听话地把头放在父亲的肩膀上,没一会儿竟轻轻地打起酣来。很快就梦见了欧阳钊,梦见自己和他航行在大海上,舒畅异常。
看着儿子睡梦里落出的微笑,赵培荣不禁感叹:儿子啊,生在这样动荡的时代,注定了你们的路不会平坦,心宽一寸,路宽一丈。若不是心宽似海,哪有人生风平浪静?人生无常,心安即是归处。
……
欧阳钊在马大夫医院住了一个月。
医院里的所有人,都喜欢这个温文尔雅又坚强乐观的小绅士。
欧阳钊的内伤很重,外伤也很重。住院的头三天,下了两次病危通知书,还差一点做了开胸手术。
一个月的时间,欧阳钊算是受尽了折磨。臀部的棒伤让他不能平躺,胸部的伤又让他不能长期趴着,期间经历的痛苦,绝不是一般人能够想象的,但他只要是清醒,就不会呻吟。那对常常出现在脸上的漂亮的小梨涡,让所有的医护人员见识了他内心的强大。
赵敏启陪他的时候最多,见到他痛苦的时刻也最多。他始终无法想象,如此单薄瘦弱的欧阳钊是如何熬过这些折磨的。
有一次欧阳钊痛得无意识地去狠咬自己的嘴唇的时候,赵敏启一下子就把自己胳膊伸了过去让他咬,可就牙齿碰到皮肉的一刹那,欧阳钊竟然收了力道。
赵敏启连忙探头看他,却见他神智还是不甚清明,半闭的眼睛没有神采,虚弱的声音要他探过头才能听清:不要,不要哥哥,我咬人特别疼,胳膊拿开,快拿开……
那一刻赵敏启差点又象个娘们一样的掉眼泪。他不想让本来就难受的欧阳钊再着急,就把胳膊收回来,从旁边拿了一块干净的毛巾,让欧阳钊咬住。
“舍不得咬我,也别咬自己啊!再咬几次,那嘴唇就得让你要掉了呀!来,咱们咬它,它不会疼!”
欧阳钊睁开眼睛,笑了,然后狠狠地咬住毛巾,不让自己叫出声。
一阵剧痛过后,欧阳钊睡着了。赵敏启跑出病房哭了好一会儿!什么也做不了啊,除了帮他擦擦脸上的冷汗,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忍耐、煎熬,看着他喘息、战抖。
好多时候,赵敏启真的是要崩溃了,但他有什么理由崩溃!看看病榻上的欧阳钊,想想他的坚强和坚持,自己就更不能退缩,更不能软弱了!
不能代替他受苦,就做他精神上的支持者吧!所以赵敏启从不在欧阳钊的面前掉眼泪,哪怕那讨厌的东西多少次都涌入眼眶,让他忍得万分辛苦。
按照Wilson的意思,欧阳钊还应该再住些日子才好。但欧阳钊真的多一天也呆不了了。手指上的夹板拆完的第二天,赵家就像接新媳妇一样把他接回了家。
除了欧阳钊,赵家最不能容忍欧阳钊继续住在医院的,是秦氏。
住院的前5天,欧阳钊一直住在急救室里。住在急救室的病人,医院不让陪护,家里人想探视,每天每次只能进去两个人。且每天只有半个小时的时间。
赵敏启坚决地独霸一个名额,每天的半小时绝不分给任何人。这下可苦了区叔和秦氏。每天都为了能多和钊钊呆一会儿,求了这个求那个。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秦氏的“名声”在马大夫医院非常不好。从医生到护士,对这个端庄秀丽又温柔的太太,都很防备。
后来赵敏瑞到马大夫医院工作,有一次秦氏有事,去医院找她。时隔十几年,当年在马大夫医院工作的嬷嬷,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偷偷跟赵敏瑞说:这位赵太太当年在马大夫医院实在是太出名了!连doctorWilson都说她是麻烦太太呢!
赵敏瑞把嬷嬷说的话告诉了秦氏,秦氏笑了。但她绝不承认自己麻烦,因为她至今还是不认同当时他们这些洋大夫对欧阳钊的治疗方法。
秦氏第一次进急救室,看见欧阳钊那副惨样子,疼得站都站不住,可怕自己的情绪影响了孩子养病,就使劲忍着,走到近前,一看见欧阳钊身上的各种插管,秦氏就更心疼了,心想我家孩子都伤成这样了,你们还把管子往他身上插,这不是雪上加霜是什么?
不过她还是识大体的,知道大夫治病有大夫的方法,就算是雪上加霜,也是为病人好吧,或许这就是常说的以毒攻毒吧!
忍着这件事没说,可接下来,更大的矛盾就来了,这事她可有点忍不了了。不许给孩子吃东西!甚至连水也不许喝足了。嘴唇干得都拔裂儿了,就只给用棉签沾水在嘴边蹭蹭。
这怎么行!秦氏知道,生病当然不能饺子面条大鱼大肉的吃,但鸡汤排骨汤,抑或各种面汤、稀饭总是应该让吃的呀!关键是孩子也想喝水啊,孩子没想吃东西,但肯定也想喝点儿稀的啊!
从第一天起,秦氏拿去的各种汤汤水水就都被嬷嬷不客气地拿走了。秦氏真是不能理解,于是她执着地跟着嬷嬷,说什么也要让孩子吃口东西,她不能让已经伤成这样的钊儿还饿着肚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