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田已经过来扒了好几次头了。欧阳钊知道哥哥得走了。
躺在哥哥的怀里,虽然还是很疼,但欧阳钊觉得踏实,满足。虽然这个满足和踏实不会久长,但依然让欧阳钊觉得幸福。
“哥哥,你再喂我喝点水就走吧!别让江哥,还有小田哥为难啊!”
赵敏启端起碗,扶着欧阳钊的头,小心翼翼地喂他水。
“哥哥,我没有罪,我也不是乱党,他们根本就没有证据,他们不能把我怎么样!我的事就按爹说的办。而且你也给连叔叔发电报了,他是大律师,这点事对他来说容易得很。随意,哥哥你答应我,别着急,好好的,行不行?”
赵敏启放下水碗,轻轻抚摸着欧阳钊的头发,没有说话。
“还有啊,哥哥你既然是背着他们大伙来的,就别跟他们说我的事了。尤其不要跟区叔说。我不要他担心。区叔他在这里很孤独,人生地不熟的,话也不怎么会讲,更没有朋友,他只有我。区叔他很可怜的,你说了我的事,他也没办法,只能瞎着急,又何必呢?明白我的意思吗,哥哥?”
欧阳钊的胸口开始很疼很疼。因为一直跟赵敏启说话,他的体力有些顶不住了。一股股腥甜的味道一个劲儿地往上顶,欧阳钊使劲忍着,他不能在赵敏启的面前吐血,如果那样的话,不知会让赵敏启做出什么失控的事情来。
大喘了口气,欧阳钊尽量保持平静地继续跟赵敏启说:
“还有,千万别跟二婶说。上次二叔被巡捕房抓起来的事,让二二婶都受刺激了。如今又轮到我,她受不了的。昨天抓我走的时候,有没有吓坏静静啊?”
赵敏启觉得自己真的快成娘们儿了,怎么又想哭!欧阳钊这个小傻子呀,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惦着这个想着那个!你怎么就这么懂事呢!
“你这个小傻子!大伙都挺好的,都没事,就是惦着你。放心,你说的我都记住了!按你说得办!钊钊,咬咬牙啊,再忍两天,我们很快就会救你出去。”
欧阳钊点点头。用额头蹭蹭赵敏启的额头。
“我才不是小傻子。你这个大傻子!呵呵!”
张玉江进来了。
他俯身轻轻拍拍欧阳钊的脸,然后对赵敏启说:
“小田要交班了,咱得马上撤——钊儿,忍着!再忍忍啊!放心,用不了几天咱就能回家!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谁他妈的折腾咱,早晚咱得找补回来!”
血又一次涌到了嗓子眼儿,欧阳钊感觉自己快要忍不住了。
又一次使劲咽下涌上来的鲜血,他必须要让两个哥哥放心地离开。
昏暗的油灯下,欧阳钊努力地笑着:
“你们不用担心,这点小伤根本不算事儿,我是爷们儿!哥,江哥,你们走吧!”
从大牢里出来,张玉江不放心,坚持要送赵敏启回家。赵敏启摇头拒绝了,他说他现在只想一个人走走,他想静一静。
张玉江想了想,又认真的看了看赵敏启。
“好,你就一个人静静吧!大启,我相信你,为了钊钊,你会好好的,对吧?”
看着兄弟那双诚恳的眼睛,赵敏启认真得点点头。
……
黑夜的暮色还未消退,城市还未苏醒。走在清静的街道上,一种从未有过的悲凉,涌入赵敏启的心头。
一个人从生到死有多远,也许只在呼吸之间;一个人从迷到悟有多远,也许只在一念之间;一个人从爱到恨有多远,也许只在无常之间;世界从古到今有多远,其实就只在谈笑之间;而从你到我又有多远,或许只在善解之间。
跟欧阳钊呆在一起的时间,那么短暂。看着他伤痕累累,看着他强颜欢笑,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什么也不能做。
赵敏启从来不是粗心的人,他早就发现了欧阳钊的身体已经是千疮百孔,已经到了强弩之末的境地。高热的体温,嘴角边渗出的鲜血,都在告诉他,哥哥,我忍得很辛苦!我可能再也坚持不下去了!
赵敏启走不动了。他站在路边,拿出张玉江留给他的香烟,一棵接一棵地抽,抽得他不停的咳嗽,咳嗽得眼泪都掉了下来。
不知是什么时候,远处的天空露出了一抹鱼肚白,天就这么无声无息的亮了。新的一天就这么无声无息地开始了。
站在自己的家门口,赵敏启竟然这么不想迈腿。
不是对这个家有什么想法,意见,只是他觉得今天,此时,他谁都不想见,他头疼,疼得想撞墙。这一天他该怎么过,如何熬,他不知道。
推开大门,绕过影壁。赵敏启一眼就看见赵培荣就站在那里。赵培荣的眼睛充满了血丝,看得出他也是一夜未眠。
赵敏启低头叫了声爹,就急着往里面走。
“看见钊儿了?”
突然听见赵培荣这么问,赵敏启停下了脚步。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伤得厉害?”
背对着赵培荣,赵敏启实在没有转身的勇气。他再一次点头,轻轻地又嗯了一声。
看着赵敏启的背影,赵培荣一阵心酸。
知道赵敏启悄悄探监,赵培荣担心了一夜。
欧阳钊的情况,他也通过关系打探到了。孩子的状况有多糟,他心里有数。如今让赵敏启直接去面对这么残酷的现实,赵培荣真的怕他承受不了,然后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
但就在赵敏启悄悄离开家的时刻,赵培荣还是选择了放任。偷偷跟着赵敏启走了小半条街,看着他跟张玉江汇合,几次想上前阻拦,但赵培荣最终还是转身回了家。
然后就是漫长的等待,彻夜不眠的等待。他知道两个孩子的感情,就像当初他和勇哥,谁也放不下谁。
黑夜是那么的漫长,长的好像没个头,长的让人心生绝望。眼看着天都亮了,赵培荣又有些坐不住了,收拾一下刚一出房门,就听见了大门吱扭一响,瞬间,赵培荣觉得自己的心啪嗒一下落了下去。
虽然知道赵敏启丢了魂,但身子还在,赵培荣就知足。
“回屋睡会儿吧。折腾一宿了,上午哪都别去了,我……”
赵培荣的话没说完,赵敏启突然转过身,犹豫了片刻,然后就跪在了赵培荣的面前。
“爹,我求求您,能不能再想点别的法子,快的法子!钊钊……钊钊也许就等不了了。真的,我说的是真的。那个小黑屋连个气窗都没有,闷热得连好人都喘不过气,何况他!满屋子都是血腥味,他一直强打精神说话,可我看得出,他早就没力气,一点儿力气都没有了!屋里黑我看不清他到底伤的是哪,可摸哪哪都是血……”
赵敏启使劲咬着嘴唇,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然后伸出手,让赵培荣看他手上的斑斑血迹。
“这都是他身上的血。他不让我告诉你们他的事,我也不想说,给您增加负担,可我实在是一点儿辙也想不出,我怕他就这么死了……”
赵敏启说不下去了,他默默的低下头,眼泪还是忍不住的滑出眼眶。
赵培荣深深叹了一口气,走过去把他拉了起来。
“昨个中午听你二叔一说,我就知道事大了。不过钊钊命好,晚上晓刚他舅舅来了,说能给搭了个桥,把握非常大,拿银子就放人。”
赵敏启一听,眼睛顿时亮了。赵培荣爱抚地拍了拍他的脑袋。
“想跟你说的,结果你偷偷跑去看钊钊了。放心吧,多少钱我都认,我可不能拿我儿子的命冒险。钱没了能挣,命没了就真的是找不回来了。”
赵敏启头一下子就不疼了,他傻笑的看着赵培荣。
“爹,你放心,我以后帮着家里挣钱,这次咱花多少,我就挣多少,不对,挣出好几倍来!”
赵培荣也笑了。
“行!爹信得过你!咱赵家人挣钱都是好手,不怕白手起家!说到底我们是手艺人,老话说的好,艺不压身,不管到什么时候,也没瞅见过手艺人能饿死不是!钱是死的,人是活的!我老儿子是无价之宝,要多少钱我都愿意给!就是卖房子卖地,我也愿意!只要有我们爷几个齐齐整整的都在,这个家不散,钱没几年就挣回来了!”
赵培荣的乐观自信让赵敏启一下子豁然开朗了。爷俩一边一起往屋里走,一边聊着。
“你这一夜没睡,去迷瞪一会儿。昨个从大悲院出来,我就去了趟官银号,看来是去对了。跟几家银号谈过了,用咱家的两套宅子,就能能立刻抵押出钱来。我也跟你二叔也说好了,上午他负责把咱家里的,柜上的,所有的能动的银子都敛上。还有你张叔,赵叔,崔大爷那,也能给我凑上些,应该够了。你踏实睡吧。咱们说嘛也要在今天把钊儿接出来。”
赵敏启边听边点头,突然赵培荣象想起什么,停住脚,认真地叮嘱赵敏启。
“有个事你要特别记着,凑钱捞人这事儿,我是背着你大爷做得,你不能漏口风,一点儿不能漏,知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