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黑透了,易家的父子二人都还没回家,孙氏晚饭都没吃,就愣愣地在堂屋坐着,心里七上八下的不舒服。正在纠结的时候,当街的大门一响。不大一会儿,易晓刚踢踢踏踏地进来了。
易晓刚一进院看见堂屋的灯亮着,就知道是娘回来了,当然就奔着亮过来了。进屋以后,一屁股就坐在了孙氏的对面。
看见娘,不知为什么,易晓刚突然心情就不好起来了,路上本来想好了,要和娘说说跟赵敏启欧阳钊一起留学的事,一时间也全都抛到脑袋后面去了,梗着脖子看哪儿都不顺眼,就是特别想发脾气。
“娘您怎么回事啊?烦人劲儿的!怎么非得今天去舅舅家?赵叔早就跟您说了,让您过去吃饭,大伙都到了,就差您一个!嘛玩意儿啊!您诚心的是不是?”
孙氏心里本来就不舒服,儿子进屋鼻子不鼻子脸不是脸的就来这么一通话,真是让孙氏气不打一出来。
“你还有点规矩吗?这是怎么跟娘说话了?!什么叫诚心!”
易晓刚的脾气要是一上来,那就是个混球。虽然他答应了赵敏启,也答应欧阳钊以后不犯浑,不乱发脾气,但心里的这股气顶上来了,就怎么也下不去了呢!不管不顾地也不看看孙氏的脸色,跟着就顶嘴。
“我就这么说话了!我就是讨厌您去舅舅家!就那个破地方有什么好去的!还有,我也讨厌他!孙庆伟这个人,看着就不像好人!娘您以后就是……”
易晓刚的话还没说完,“啪”地一声,孙氏的巴掌毫不留情地乎到了他的脸上。
“你是越来越过分了!谁教你的,啊!孙庆伟!你再叫一声试试!你真是要反天了你!我宠着你,惯着你,看来真是错了!要不怎么说棍棒底下出孝子呢!你是太欠打了!”
易晓刚被孙氏一巴掌打蒙了,半天都没缓过神。等娘吧啦吧啦说完几句话,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从小被娇惯大的易晓刚,怎么能接受这样的待遇!孙氏的欠打俩字一说完,便立刻崩溃大哭。
刚才还气势汹汹的孙氏,一听见儿子的哭声,立刻就心软了,连忙站起身去端详刚才出手打中的脸蛋。一看不要紧,心跟着就疼了。还真是过分了!这人一糊涂,下手确实还就没了分寸了!
眼瞅着儿子脸上红红的五个指印,孙氏心疼死了。一把拉过儿子,用手呼噜着儿子的头,满脸的愧疚。
“让娘看看!哎呦,还真是的……行了宝儿,行了啊!别哭了!娘的错!娘的错!这是怎么话说的!疼了是吧?来来,娘给呼噜呼噜啊!”
易晓刚心里明镜似的,他太了解自己的娘了。这巴掌打得,她要不心疼那才怪!此时的他要做的就是不依不饶,越是这样孙氏越后悔,这个时候,自己如果趁机说出一两个平时不能获得满足的要求,基本也就十拿九稳的成了。
虽然此时易晓刚暂时没什么需求,但这个人情他还是要让孙氏这个当娘的欠着,于是他一边尽力摆脱娘的怀抱,一边委屈地哭诉。
“我就是欠打了!您就打我吧!打死我得了!反正您也不稀罕我了!以后您就天天去孙庆伟他们家,您以后认孙喜明、孙喜军当孩子得了!我走,我跟我哥,还有钊钊一块儿走,我们去法国,我走还不行吗?”
孙氏一惊,诧异地看着晓刚。
“说什么胡话呢?什么去法国?”
“谁说胡话了!”易晓刚奋力从孙氏的怀里挣为出来,站在孙氏的对面,一副坚定地模样。
“周道台跟赵叔说了,他给我哥联系了日本的学校,推荐我哥去日本学习。可钊钊说,法国比日本还先进,还进步,而且做的葡萄酒全世界都有名,既然咱们也是做酒的,这就联系紧密了呢!所以去法国更好!反正将来我长大了,也得跟我哥一块儿管厂子,就像我爹跟赵叔一样,所以钊钊说,到时候我跟哥一块去……”
“放屁!”
孙氏刚刚平息的怒火又上来了,眼睛都瞪圆了。
“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跟你爹一样没出息!什么叫跟人家一块儿管厂子?那厂子姓赵知道吗?”
易晓刚不是易勇,才不会被孙氏镇住,完全不服气地梗着脖子。
“我才不管它姓嘛呢!我就愿意跟我哥在一块儿,他去哪儿我就去哪儿!还有钊钊,我也愿意跟他在一块儿!”
“愿意跟他在一块儿?他以后能在哪儿还不一定呢!你跟他一块儿,找死吗?”
孙氏被儿子气到口不择言,易晓刚却一下子愣了。进了时的那一股戾气究竟是为了啥,突然就变得清晰了。
从听赵培荣说要抓乱党开始,易晓刚就心慌,心乱,他说不出原因,现在娘的一句话让他明晰了,他想起了前几日听到孙庆伟跟娘说的只言片语,他担心孙庆伟会害钊钊!
易晓刚一把拉住了孙氏的手。
“娘,刚才二叔说,巡捕房今晚要来咱们这儿抓乱党。咱们这儿哪有乱党?谁是乱党?是不是孙……我舅舅搞得鬼?他是不是要抓钊钊啊?!”
面对儿子的突然发问,孙氏才发现自己失言了。孙氏太知道这件事的厉害了!一旦被人知道,自己的弟弟是整个阴谋的主使,自己也是帮凶的话,不说赵家人会怎么样,易勇能饶了她,还能跟她过?!
孙氏强装镇定,抬手又给了晓刚一巴掌。
“你……你是不是失心疯了!从进门到现在,说一句人话了吗?易晓刚,就你今天的表现,让我也下决心了,以后再想让我宠着,没门儿!没大没小没规矩!你爹说得一点儿都没错!就这么下去,别说别人怎么着,连我也没法稀罕你了!以后你爹他要再打你,我不但不拦着,还得跟着补上两巴掌!真是没法要了,这孩子!”
易晓刚被孙氏的气势给唬住了,但心里还是不踏实。
“您……我……那那天孙……我舅舅确实跟您说巡捕房,还有抓乱党的事了。我听见了。他又不是当差的,好没样儿的说这个干嘛呀!娘,我以前是不喜欢钊钊,可现在特别喜欢了。他不但对哥哥好,对我也特别好!对赵叔他们好,对您,对爹不也挺好的吗?区叔带过来的礼,样样您都稀罕得不行,那可都是他挑,指使区叔买的呀!还有,钊钊多可怜可怜,那么小就没了爹娘,就算再有钱,可也没了爹娘是不是?谁疼都不如自己爹娘疼对不对?所以他不能再有事了,真的。”
易晓刚被自己感动了,已经停止的眼泪,说着说着又涌出来了。
易晓刚的眼泪让孙氏心里难受极了。虽然她一直跟自己说,自己跟孙庆伟不一样,他是坏人,自己不是。但现如今,这个好人可该怎么当啊?
没法说清了。到了今天这个地步,真的没法说清了。孙氏想,事到如今,也只能咬牙跺脚忍下去了!
孙氏伸手擦擦儿子的眼泪,温柔地拍着他的脑袋。
“傻小子,中邪了是吧?好没样儿的怎么还哭了呢?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人家的事,心里不舒服呀?跟娘说说,说出来就好了。”
过了好多年,易晓刚才知道真相。他为自己超强的感觉感到震惊。
那天晚上,孙氏哄他哄到口干舌燥,他才相信了孙庆伟跟巡捕房抓乱党的事无关,跟欧阳钊也无关。
但那一夜,他睡得特别不踏实,做了好多特别吓人的梦。
梦里晓正浑身是血跑到他身边,大喊着:“赶紧去救他吧!他快死了!快死了!”
晓刚伸手去抓晓正,焦急地询问:
“谁?救谁呀?你说清楚点,谁快死了?!”
他这么一问,晓正转身就跑。晓刚连忙去追。
终于跑到晓正的身旁了,晓刚伸手去拉他,好像指尖都跟晓正碰上了,却又嗖地一下,弹开了。然后晓正也不见了。
晓刚急了,开始四处跑着找他,他大声喊着晓正的名字,他迫切地想知道要去救谁,去哪里救。
跑着跑着,不知怎么的,晓刚就跑到了巡捕房的空场上。
映入眼帘的,就是那是当年绞杀逮捕杀义和团的场景。
一大帮的汉子,肩扛沉重的木伽,跪在泥泞的土地上。凶恶的差人还不是用皮鞭抽打他们,惨叫声不绝于耳。
晓刚快要被吓死了,都要尿裤了,但他一直坚持,在寻找,他觉得晓正说得那个要他救的人,应该就在这里。
突然,一个凄厉的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晓刚一下子就听出来了,是小秃驴!臭二丫头!小娘们精!是欧阳钊!
那声音太凄惨了,比自己踩他手的时候要惨上百倍。
他怎么了?他怎么了?!
易晓刚四处地跑,大声地喊:
“欧阳钊!欧阳钊!钊钊!是不是你?你说句话呀!你在哪呀!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
还在叫,他还在叫!易晓刚觉得自己要疯了!他找不到。
易晓刚只听得见声音,却看不见他的影子,他怎么也找不到!
晓刚绝望了。站在空场中间,伴着欧阳钊一声惨似一声的呼号,易晓刚放声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