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孩子玩得开心,赵培荣跟欧阳示礼的交谈也甚是融洽。两人当时就约定,明天一早赵培荣就来接欧阳,去赵家的烧锅看看。赵培荣还答应欧阳示礼,这次不光看他们赵家的,大直沽的烧锅,只要是成规模的,他赵培荣都会带他看看。
如今大直沽的天津酒之所以做不出个样儿来,说到底还是各自为政,不成规模,这样的局面当然就很容易被经销商控制,如果欧阳示礼跟赵培荣联合起来,吸收几个跟赵家一样有规模的烧锅酒厂,那再走出国门的时候,成色自然不一样啊!
欧阳示礼对赵培荣的提议很支持,他还把自己这段时间的想法写了个计划书,拿出来和赵培荣分享。
赵培荣接计划书,正看得认真,突然一阵巨响,把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炮声!两个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同时往屋外走。
……
远远的,林氏拉着两个孩子正往这边跑,寺庙里的僧人们也都从屋里出来了。承谨快步走到两个人的跟前,紧张地说:“洋人打过来了!”
没敢多耽搁,赵培荣立刻带着赵敏启往家赶。回家的路上,原本平安有序的街道突然变得嘈杂。远处隆隆的炮声配着人们惊恐的喧哗,让赵培荣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心想,这是要打仗啊!看来洋人的长枪大炮朝廷还就是顶不住啊!
身边匆匆赶路的人都在说着,洋人打过来啦!枪炮不长眼啊!快躲快藏啊!跑啊!赶紧跑啊!可能跑哪去啊!
赵敏启还小,他还搞不清究竟是怎么回事。实话说,隆隆的枪炮声,在他听来也并没有多么的可怕。但爸爸的面色还是让他感到了紧张,他知道一定是出大事了,天大的事。否则那只拉着他小手的大手,绝不会出那么多的汗,绝不会不自觉地抖动。
多年以后,赵敏启再想起那一天,想起爸爸那只湿湿的手,心就会突然紧一下。
那就是‘庚子国难’的开始,整个中国再一次陷入巨大的灾难中,天津、大直沽、大直沽的烧锅酒厂都被毁得千疮百孔。他们赵家遭了大难,而欧阳钊,生活在蜜罐里的钊钊更是被彻底毁灭了。
白白净净像女孩一样的欧阳钊不见了。虽然他变成什么样儿,他赵敏启都喜欢,但他还是很怀念那个曾经的欧阳钊,聪慧质朴,无忧无虑,简单美好。只是这所有的一切,都留在了那个短暂的旅行中了。
赵培荣父子匆匆赶回家中,承谨那里也紧闭庙门。他还不放心地再三再四地叮嘱欧阳一家人,不要随意走动。一时间,所有人的神经都被绷得紧紧的。
八国联军已从大沽口登陆,向天津进发。他们在途经当年李鸿章建的‘武备学堂’时,受到清兵抵抗,双方交战激烈。
虽然战场远在东局子一带,但那密集的枪炮声传来,就如同在直沽百姓头上炸响,无时无刻不在预示着战火即将烧到他们的家园。各种战报小道消息惊扰得人们每时每刻不得安宁。
人心惶惶之际,赵培荣告诫自己必须得沉住气。厂子里的事易勇已经在安排了,关门停工,遣散工人,说到底这也是为了能避免集中伤亡。
家也不能呆了,必须撤出去躲过战火再说。虽说谁也没见过这洋枪洋炮厉害成什么样儿,可这比雷还震耳的响动,能轻的了吗?
赵培荣的意思,是让易勇带着两家老小,到冀州霸县投奔妻子妹妹家,到那里暂避灾祸,可易勇不干,说什么也要跟他一起守着家业。
刘氏其实也不放心丈夫一个人,多少也希望勇哥能留下。赵培荣拗不过他们,最后决定由赵培祥带着两家人走。
既然决定了,全家立刻紧张起来。不做半分耽搁,装车打包,大半天的时间就收拾停当。
刘氏一手领着敏启,一手拉着敏瑞,站在院子里,心里乱得不行。这洋鬼子说到就到,战火蔓延至此,凭两个人的力量又怎么能保住家业?可丈夫心意已决,说是就算家被毁了,也要亲眼见着才心安,不然没法跟祖宗交待。
一块儿过了十几年了,赵培荣的性子她最明白,一旦认定的事,谁也劝不了。好在还有勇哥在,毕竟两个人还算有个照应。
正琢磨着,赵培荣招呼她进屋,刘氏拉着孩子,三步两步走了进去。赵培荣迎上去抱起敏瑞,亲了亲她稚嫩的小脸,叮嘱妻子说:
“路上乱,培祥年纪小,不定性,大事小事你这个当大嫂子的要多担待多费心。遇到什么紧急情况,第一要做的就是保命。钱财都是身外物,没了咱还能挣,只要你们都平安,我就放心了。我这边你甭惦记,有勇哥帮衬着,两个大男人有不了事。如果一旦,我是说万一,万一有个什么意外,风平浪静了以后,你要把咱赵家的酒传下去……”
赵培荣的话让刘氏更是难受,忍了半天的眼泪禁不住掉了下来,乱世里求个一家团圆,平安顺遂是件多么奢侈的事呀!
不过刘氏从来懂事疼人,她知道这个节骨眼上,不能让丈夫再替她操心,于是一边擦眼泪一边点头:
“你放心,都按你说得办。我寻思了,咱老赵家一向行善积德,没干过坏事,菩萨保佑,这个坎儿咱一定能过去。他爹,有事多跟勇哥商量,你说的话你自己也得记着,只要平安,什么咱都可以舍。”
看着妻子使劲儿忍着难过的憋屈样子,赵培荣也心疼,刚想说两句安慰她的话,还没张口,站在旁边的赵敏启突然蹲了下去,嘴里还不住的哼哼。
这下可把刘氏吓坏了,连忙也跟着蹲下,摸着儿子的头,急切地询问:“怎么了,这是?大启啊,哪儿难受?跟娘说,快跟娘说。”
赵培荣自然也是心里一紧,放下赵敏瑞,快步走到赵敏启的身边:
“怎么了大启?哪儿不舒服了?”
赵敏启低着头,手捧着肚子哼哼唧唧地说:
“肚子疼,肚脐眼儿上边,下边还有旁边都疼!”
刘氏更着急了:“啊?!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还哪都疼呢?起来,起来让娘看看!”
刘氏伸手拉他,赵敏启则由蹲着突然变成了坐着,死死低着头,哎呦哎呦地哼唧,问什么都不说。
刘氏的的眼泪又掉下来了,摸着儿子的头发,说不出话来。
赵培荣站在一边也是束手无措,没办法,只好把他抱上炕,让他躺着。
一上炕,赵敏启就把脸转向了里面,隔一会儿哼哼两声,不间断的呻吟真是把刘氏心疼坏了,当即就不想走了。
眼看天已经黑透了,再不走就难出城了,可带着个病孩子赶路,是件太危险的事。赵培荣当下做了决定,敏启先不跟着大队人马走了,留下养好病,如果时局允许,他再想办法把儿子送到他娘的身边。
刘氏万般舍不得,可要顾全大局啊!眼看儿子难受得紧,心里再是难受,也只能答应了丈夫。
一家老小就要出发了。这回轮到赵培荣难受了。怀里抱着赵敏瑞怎么都不舍得放下。
赵家上下没人不知道,闺女跟儿子比起来,赵培荣更稀罕赵敏瑞。
在赵培荣看来,穷养儿子富养女的话就是真理,何况自己的丫头又生得那么的出众呢?不止俊得跟天仙似的,还聪明的不行,赵培荣真是把个丫头宠得跟公主一样,都快四岁了的闺女,到哪他这个当爹的都得抱着。连当娘的都不能说一句不是。
如今自己的心肝宝贝要跟着大人逃难,小小的年纪就要经历颠沛流离,赵培荣心疼得跟针扎的似的。搂着这么个粉雕玉琢的小娃娃,怎么也放不开手。
赶车的又催了,刘氏过来抱敏瑞走,不知为什么,那一刻赵培荣竟然有一种生离死别的痛,痛得他差一点大叫出来:
“不走了,哪都不去了,就算死咱全家死一块儿!”
但他终究忍住了,把女儿交给妻子,随手摘了一朵开得正旺的月季,别在女儿的头上,在女儿娇声娇气的道别中,转身进了大门。
他不敢再看他们上路的背影,他觉得此时此刻的自己简直就像个娘们儿,泪窝子浅的搁不住眼泪。
易勇一直把一家老小都送出了大直沽。望着亲人们远去的背影,心里挺不是滋味的。
因为腿有残疾,易勇结婚晚。这事可没少让赵老爷和赵培荣着急。好在最后娶的孙氏人还贤惠,而且还生了双胞胎,一气儿给他添了两个大小子。
晓刚晓正出生的时候,义父还在,本来都迷糊了好长时间的老人,看见这对双子,高兴得又明白了好些日子。“刚、正”这俩字,也是老爷子给留下的。
俩孩子哪都好,就是身子不壮。不过老人都说,小子就是小时候难带,长大了就好了。为了带好这对双子,两口子下决心先不再要孩子,等小哥俩身子壮实了,立起个儿来再说。
如今带着一对儿宝贝儿逃难,两口子也是犹豫再三,生怕路上俩孩子身体受不了。可左思右想,这乱糟糟的大直沽也真是呆不得了,不走不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