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着这些,易勇越发的心乱。这有了家有了孩子,得多多少事啊!多操多少心啊!这么一琢磨,不禁又想起了赵敏启。也不知道这大宝贝好些了没有。肚子疼可大可小,这兵荒马乱的,要是一直不好,找个大夫给瞅瞅都难。
心里想着,易勇的脚步也就不知不觉地加快了。到了赵家门口,还没进院,就听见赵培荣在生气地嚷嚷:
“老大不小的,就不知道让大人省心!平时也就算了,这是什么时候!装病是不是!肚脐眼上下左右全疼是吗?行!行!我看你是皮痒痒了!你这顿揍是跑不了了,看我怎么收拾你的!我要让你浑身上下都疼!”
赵培荣的语调易勇最了解,一听就知道是真火了。赵敏启这顿打怕是轻不了了。于是快走变成了小跑,推门就往里冲。
大门一开,易勇就看见赵敏启正跪在院子当中,赵培荣则刚从厨房拿了根擀面杖出来,怒气冲冲地正要开打。
易勇吓坏了,这个培荣啊,怎么就不知个轻重呢!这一擀面杖下去,还不得把孩子打出个好歹来。什么都来不及说,易勇立即奋不顾身扑上去,伸手就抢。
赵培荣没防备,擀面杖轻而易举地就被易勇抢了过去,知道易勇肯定要护着这小子,赵培荣气得直跺脚:
“哥你别拦我,我看他就是想找打了!你说这孩子多恨人啊!这是什么时候,他还跟着添乱!你们前脚走,他后脚就在屋里头又蹦又跳的,要不是让我给瞅见,他还在这装呢!”
装病的把戏这么快就让爹给识破了,赵敏启还真是有点沮丧。可他在香港发过誓了,从今以后绝不跟赵培祥出门,这一百多遍的誓可不是白发的,不然真该变成张玉江他们家的癞皮狗了!再说,钊钊还没走呢!自己招呼都不打一个就走,对不起把兄弟啊!
但爹今天的火有点儿大,居然要拿擀面杖打他,赵敏启还真就害怕了。好在易勇大爷及时出现了,看来这顿打算是脱过去了。于是他偷偷抬眼看看爹,虽然还是很生气的样子,但大爷还是能拦住他的。
赵敏启轻轻吐了口气,好险!这要是大爷没来,哪怕是晚来,自己恐怕得让爹打得几天下不了炕了。
易勇好说歹说把赵培荣劝下,真真假假地也呵斥了赵敏启几句。正好厂子里的管事又来了,说是留下的工人刚把存酒都倒腾进一个库房了,他这边来,就是请掌柜的过去看看行不行。
赵培荣点点头,和易勇跟着他就往外走。到了门口,赵培荣想起还跪着的赵敏启。兵荒马乱的,家里一个人没有,让他自己呆着不知又得作什么妖呢!赵培荣无论如何放心不下,于是走过去,一把提啰起他,出门上了马车,往厂子里赶。
再说欧阳示礼一家三口被承谨严加保护,关在庙里不允出门半步。这心里的恐慌和焦虑在时时的增长。
听说沿海一带已被洋人炮舰封锁,肯定是无法通航了,欧阳一家回大马简直是天方夜谭。林氏心里跟着了火一样,天天跪在天妃娘娘面前诵经祈福,依然难掩心中的焦虑,忍不住又想起出门时抽的下签,此刻就像一道揭不开的符,牢牢地贴在她的心头,让她难以呼吸。
除了跪经,林氏此时时刻一会儿都离不开欧阳钊,就连孩子偶尔被管家区叔带出去,到她看不到的地方玩一会儿,她都会大惊小怪地闹半天。欧阳示礼理解妻子的心情,但此时此刻,他却连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
夜晚,跟师傅们上完晚课的林氏又请教了承谨法师几个问题,回到卧房的时候,欧阳钊已经睡了。
俯身看着儿子俊美清秀的小脸,林氏的心又一次变得沉甸甸的。这就是一份责任。这么好的孩子,无论如何得让他平安幸福健康的长大啊!
此刻门咯吱一响,欧阳示礼拉门进来了。林氏蹑手蹑脚离开床边,跟丈夫摆个手,两人一起到了外间。
“怎么样?有什么新消息吗?能离开这里了吗?”
知道丈夫刚刚出门打探消息,林氏迫不及待地想了解。
欧阳示礼遗憾地摇了摇头:
“得到的消息不一定准,但情况真的是很糟糕。一时半刻真的是离不开这里了。”
林氏心里一阵紧张:
“怎么个糟糕法啊?这一时半刻又是多长时间?这仗会不会真的波及到大直沽来呢?示礼啊,咱们大人什么都不怕,可孩子呢?孩子太小了,经不住折腾的。咱得想办法离开这啊!”
林氏出身大户人家,平日里恪守妇道,又潜心学佛多年,待人从来都是温和平静,如今用这样的语气跟自己的丈夫说话,欧阳示礼知道,她是真的着急了。
欧阳示礼心疼地拍了拍妻子的手,好生安慰着。
“不急啊!想办法,一定想办法的。不过你知道吗?现在也许呆在这里才是最安全的。外边乱得很,想走出这大直沽都很难。不是有句话叫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吗?谁让咱们赶上了呢。既来之则安之吧!毕竟咱一家人都在一起,就不算是最坏的结果,放心吧,什么难都能闯过去。”
看着丈夫一脸疲累的样子,还这么温柔地安抚自己,林氏心里挺不好受的,她为自己刚才的失态感到自责。丈夫这一天带着区叔四处踅摸离开的途径,受得辛苦少不了。在这个时候,真的不应该再给他出难题了。
林氏快速调整了一下自己,给了丈夫一个安心的微笑:
“你说得也是,想想这整个大直沽,甚至是整个天津城,谁也没咱这儿安全呀!我这就是庸人自扰。有林娘娘庇护,多大的福分啊!行了,我也不急了,明儿起你也别四处跑了,咱就既来之则安之,踏踏实实的。这个难早晚能熬过去的。累了一天了,我给你打水去,洗洗早点睡吧!”
妻子平静的笑容,让欧阳示礼内心一阵感动,知书达理的妻子一直是他最大的精神支柱。
林氏此时已经转身要出门了。可就在那一刹那,突然炮声大作,如果不是欧阳示礼快步上前扶她,林氏肯定就得被吓得跌坐在地上了。几乎同时,里屋传来了欧阳钊的哭声。
林氏顾不得自己,推开丈夫就往里跑,边跑边喊:
“不怕,不怕!钊儿,不怕!妈妈在呢!妈妈在呢!”
被枪炮声惊醒的钊儿依偎在妈妈的怀里,惊魂未定。
欧阳钊倒了杯温水也走到他的床边,看着儿子面颊上还挂着的泪珠,心里很不是滋味,但为了安抚他,还是刮了刮他的鼻子轻声调侃:
“白天还说自己是大小伙子了,怎么还被大炮声吓哭了呢?”
欧阳钊不好意思地往妈妈的怀里靠了靠,小脸绯红:“不是,我……我……”
林氏接过丈夫手中的水杯,递到儿子的口边:
“这大炮响得多吓人啊,我也差点吓哭呢!来,来,钊儿,喝口水。”
欧阳钊听话的喝口水,同时有些惊奇地看着妈妈:
“真的吗,妈妈?您别哭啊,下次再听见这么响的大炮,您就把耳朵捂上,捂上就不害怕了。刚才,刚才我睡着了,来不及捂耳朵,要不然我就不哭。”
儿子的稚语让欧阳夫妇忍不住笑了,三口子围坐在一起,几乎忘了耳边依然响着枪炮,忘了危险就在他们身边,一家人好像回到了大马的家里,开开心心的生活着。
“一会儿跟爸爸妈妈一起睡吧。”
林氏对刚才的情景依旧心有余悸,她边拉开盖在欧阳钊身上的夹被,边俯身准备抱他进屋。
欧阳钊稍稍犹豫了一下,很勇敢地说:“我自己睡!我是大小伙子了,我不怕!”
林氏还想说什么,却被丈夫拉住了。
“钊儿真勇敢,爸爸喜欢!那就自己睡,爸爸妈妈就在外面,有事就喊我们,好不好?睡吧,晚……”
欧阳示礼的“安”子还没说出来,被儿子突然打断。
“爸爸,可不可以晚一点说晚安,我想……”
看着儿子的表情,夫妇俩都以为孩子后悔了,没等丈夫再说话,林氏再次俯身去抱欧阳钊,欧阳钊却坚决地躲开了妈妈的怀抱。
“不是的,不是。我……我……可以的。爸爸,您给我唱首歌吧,那首法国话的歌,马赛曲。”
欧阳示礼先是一愣,然后认真地点了点头。
“儿子真是长大了呢!怎么会想起听爸爸唱这首歌了呢?马赛曲——LaMarseillaise,歌颂自由,唱给勇士的歌!爸爸唱给你听!”
枪炮声停止了,寺院里恢复了静谧。按例巡寺的僧人走到后院,便听到一阵歌声从客房里传出,先是低沉有力的男声,后又加入了稚嫩却坚定的童声。
僧人自然听不懂他们在唱什么,但却感受到了一份坚强和勇气。在这纷乱悲苦的人世间,眼泪拯救不了自己,坚强勇敢地面对才是活下去的唯一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