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娘带着晓刚逃难回来,厂子刚开始运营不久,钱紧,一时没钱翻盖易宅,所以只能先住在咱家。易娘是个好强的人,也个性。住了时间不长,大概也是嫌不方便,就成天催着大爷赶紧把宅子建起来,搬走单过。可那时候厂子还要发展,用钱的地方多,大爷就说得等等。爹知道娘娘的脾气,更不愿意让大爷为难,几次都把钱准备出来了,让大爷把宅子快点建起来。但大爷也拧,说什么都不肯。为这事,娘娘天天给大爷脸子看,弄得家里的气氛别提多紧张了。”
河边真的很安静,两个人聊了那么半天,竟然鲜有人经过。欧阳钊听赵培荣说琐事,说心事的时候,其实不多。但一说就会说很多很多,会让他记在心里,一辈子都忘不了。
赵敏启后来想起这段儿,也觉得特别奇怪。还曾经后悔,是不是因为这样,才让欧阳钊以后无论家里有了什么事都要挺身而出,死也要挡在前面?
其实,那天,他说这些的初衷,只是想让钊钊不要误会,不要以为他不疼他,他不愿意让欧阳钊的内心承受那些多余的负担。
“厂子终于慢慢好起来了,爹逼着大爷入秋前必须把宅子建起来。二叔出事之前,盖房的人都找好了,结果……大爷把钱一分不剩都给了爹。大娘当然不高兴,但人命还是最重要的,所以当着爹的面也没说什么。不过,不过……”
讲到这,赵敏启内心一阵烦乱。易勇在他的心里,是跟赵培祥一样的长辈。从小到大,爹和娘对易勇的态度,易勇对赵家对他的好,点点滴滴他都记在心里。好多事他不应该跟欧阳钊说,但他想让欧阳钊明白,易勇跟爹一样,都是他们生命里无法舍弃的亲人。
“入秋开始,晓刚就生病,一直拖拉到入冬也不见好。他本来就瘦,那会儿瘦得更邪乎,弄得好多缺德孩子都给他起外号,喊他瘦猴、麻杆、干狼什么的。大娘心里要多急有多急,每年一到年底,厂子业务忙就特别忙,爹和大爷真是忙得脚朝天了。爹和大爷三天两头不着家,大爷一回家,娘娘就没好气,找茬跟他打架。每次打架陈芝麻烂谷子的叨叨个没完,弄得大爷特别没脸,爹听见了也要别扭好长时间。
可那时候真没办法。爹也知道说到底是不该花了大爷盖宅子的钱,花了也应该尽快给补上,可厂子要周转,二叔二婶的身体一块儿有事,爹真的顾不过来。”
说起这些,赵敏启忍不住叹气,欧阳钊也默默地低下了头,他真的无法想象,那么好强的赵培荣,忍得有多么的难受啊
“就这么别别扭扭过了好长时间,最后还是爆发了。冬至那天,帮佣的婶子给二叔、二婶熬了红枣参茶送过去,晓刚正好在屋里,就吵着要喝。可人参这东西也不是什么人都能吃是吧,二叔好心,怕晓刚体弱受不了补,就不给他喝。你也知道,二叔说话特别贫气,爱瞎逗,好话不会好说,也不知道怎么的,就把晓刚给逗哭了。好死不死赶巧易娘正过来,不用说,你知道结果有多热闹了吧!
易娘不依不饶,说二叔看不起人,那他们娘们儿当下人欺负,说嘛也要拉着晓刚就要出去住店。那天刚好爹也在家,知道二叔又惹事了,气得只想打他。可巴掌扬起来了,一看他那一脸的病容,又下不去手了!
二婶是个特别通情理懂事的人,那个情况下,知道怎么解释都没用了,就拉着二叔一块儿给大娘下跪,求大娘原谅。大娘那天也是犯了病了,所有的积怨都想起来了,把晓正的事也翻出来了,哭得都要死过去了,最后爹给她跪了,大娘才勉强没再坚持走。
闹得最凶的时候,大爷不在家。爹嘱咐我们每一个人,不能把这事说给大爷,结果还是没有不透风的墙,临时帮佣的婶子多嘴,把来龙去脉都跟大爷说了。大爷听到爹下跪的事,立刻就疯了,平时那么宠媳妇的人,抄起家伙就要打大娘,爹死命拦着,我也跟着帮忙,可还是拦不住啊!
大爷是真火了,动了真气了!我挨了好几下打,那要是打大娘身上,可真是不得了了呢!实在是拦不住了,爹哭了,又给大爷下跪了,大爷才扔了手里的家伙,流着眼泪走出大门,到小酒馆喝了半宿的酒,差点把自己喝死。
这件事以后不久,大爷租了个宅子,带着大娘和晓刚搬出去了。
没多久就是小年,爹和大爷在卧室里关了门喝酒,谁也不让进。他们俩自从娘和妹妹失踪,就没怎么喝过酒了,当时那个架势,让我们特别担心,都挺惦着。但爹的脾气你也知道,他说不让我们进,我们也不敢进去,就都站在外面听窗根。
结果就听见爹说着说着就哭了,说自己无能,让哥哥受苦;大爷也哭了,说对不起弟弟……”
说到这里,赵敏启又是一阵战栗。那天真冷。现在虽是初夏,但那刺骨的寒意却突然涌上心头。
大概就是从那天起,二叔一下子长大了,自己也长大了,主动的跟着爹学做生意,有意识地分担爹身上的重担。
欧阳钊的心也跟着一揪一揪地疼。这次回来,他觉得爹老了很多,易大爷也老了很多。他看到家里的生意做得越来越好,却不知道这个好的背后,爹他们付出的代价。
看到欧阳钊难过的表情,赵敏启平静了一下心情,微笑微笑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今天不知道怎么了,就是想跟你说说。可能是刚才跟周大人说话的时候太激动了,一下子就把好多心事给勾出来了吧,反正钊钊,你要知道,刚才跟周大人说的话,我真的都是发自内心的。咱们之所以要受这么多的苦,说到底就是咱们国家穷。国家贫穷,有怎么有能力保证我们百姓能平安的生活?钊钊,咱们现在还年轻,咱们该做的就是得努力,把该做好的做好了,家里人才能又好日子过,国家才能强盛。”
欧阳钊连连点头,看着赵敏启的眼睛里满是激动与钦佩。赵敏启摸了摸欧阳钊的头。
“我知道你这个人心眼好,善良,刚才说的一大堆话里面,还有一个特别重要的意思,就是关于大爷家的事。大爷是咱们的亲人,咱们长大了得象孝敬爹一样的孝敬他。所以……”
赵敏启说到这里有些犹豫,但他还是说了下去。
“钊钊,不管将来大娘她怎么不讲理,晓刚怎么混,咱都得看着大爷的面子,不跟他们一般见识,行吗?”
欧阳钊根本没有犹豫,回答的斩钉截铁:“当然了!哥,你不用不放心,我懂事。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让爹难做,也不会让大爷难做的。再说了,我跟晓刚哥是不怎么对脾气,可我也没有拿他当外人啊!”
海河边清风缭绕,欧阳钊仰着那张漂亮的小脸,浑身散发着璞玉浑金的气质,让赵敏启着迷。让他忍不住把他紧紧抱住怀里。
“君子比德于玉焉,温润而泽,仁也”,每当想起这句话,赵敏启的脑海里首先浮现的就是欧阳钊的面目。
该说的,不该说的,赵敏启伴着初夏和暖的风都告诉了他最亲最近的兄弟,志同道合的朋友,他相信他会理解,跟会在今后的路上,跟他一起并肩作战,为了他们的理想努力奋斗的。
……
大直沽的烧锅大发展的时刻又到了。拿了官银号贷来的款,各家各户都立刻制定了大发展的规划,而且“工艺局”的考评,真的也不是说着玩儿的,这些办事的官人,逐家逐项检查,认真仔细,秉公评分。见多识广的掌柜的们,多年没见过这官府的人和买卖家打交道,不吃请不收礼,烟酒不沾的。又欣喜又紧张。
在掌柜的们眼里,这些官人既好打交道,又难打交道。总之就是公事公办,歪的斜的全没有。凡是好查出个别烧锅有不合格的项目,打了低分不说还挨家挨户通知,以予警示。完全没有丝毫通融的余地。这样一来不仅犯错的烧锅灰头土脸抓紧整改,其他各户都有了压力,每日从掌柜到工人都把心思集中在生产上。
赵培荣这些日子更是累得不行。他生性就是个认真的人。端午节接受了儿子改进工艺的建议,那就不可能停留在口头上。转天就找了厂里的几个老匠人,开始在改革创新上下功夫,日以继夜不辞辛苦。
掌柜的忙成这样,其他人当然也不可能闲着。易勇把工艺考评,维持生产的事一并揽下,赵培祥就忙着联系客户,维持各种关系,让销售的事不给两个哥哥添麻烦。
赵敏启更是闲不住,放了学就到厂子里帮忙,苦活累活,少掌柜的一点儿都不少干。
于是欧阳钊就成这个家里的富贵大闲人。赵培荣不但给了他银子,还特意安排了一辆黄包车,吩咐他想到哪儿玩儿,车夫就拉他去哪儿。
用赵培荣的话说,我家老二在外国念书的辛苦劲儿谁也比不了,好容易放个假,想怎么玩儿怎么玩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