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培荣做事从来都是粗中有细,没等酒席开桌,就先过来跟几位远道的客人寒暄。虽然显着不是那么刻意,但却非常的热情周到,特意把赵敏启叫过来,介绍说是自己的长子,当着客人的面,再三叮嘱儿子要特别照顾好几位叔伯。
赵敏启本就聪明过人,经过这一两年的锻炼,待人接物上也有了很大的进步,所以自然能过不负爹的嘱托,让几位客人真的有了宾至如归的感觉。
在这几位客商的眼里,赵敏启年虽然岁小,但跟他们聊起酒来,那也是头头是道。尤其让他们觉得难得的事,赵敏启贵为少东家,却没有年少轻狂的浮躁。谦逊有礼,低调有才,把大直沽的酒业发展分析得有模有样,把自己家酒厂的情况说得一清二楚。让他们真的是不得不高看赵家酒厂一眼啊!
赵敏启跟他们聊得起劲,欧阳钊也没闲着,遇见几个人交流不畅的时候,欧阳钊的家乡话就起了大作用,几位客商真是从心里赞叹,赵家人办事就是周全,跟他们做生意,错不了!
一来二去,这酒酒刚开始喝,生意也就定下了。易勇过来敬酒的时候,几个人表示,明个儿说什么也得跟赵家掌柜的把合同签了!以后这酒就用赵家的了!
大厅里的气氛越来越高涨,酒自然也越喝越酣畅,人跟着越来越快乐。在这样的日子里,经历过苦难的人们,情不自禁地谈起大直沽这几年的沧桑变故,坎坷磨难,自然也是感慨万千,于是有人就建议立碑铭记以示后人,让大直沽的世代后人都牢记这段血泪史。
一句话让大家都激动起来,在座的所有人都举手赞同。有性子急的当时就找来纸笔,由一位公学的先生执笔,著名的《大直沽敉乱记》碑的文字有了雏形。
它记录了八国联军铁蹄踏入,“沿村纵火,延烧月余,林之房屋尽为焦土”的千古非常之奇劫,使当时已是蒸蒸日上的大直沽酒业惨遭灭顶之灾。而后有为了重建大直沽酒业,各家烧锅帮忙相济,互相扶持,使大直沽的酒业又见繁荣……最后商定好,碑阴即《题名碑》,要镌刻上十几家烧锅的名号和几十名“首事人”的姓名。
这边各位烧锅们沉浸以往,唏嘘之余,更感恩如今这迟来的兴盛,那边广东的几位客人,已经开始跟易勇边喝边聊了。看得出来,他们已经开始进入更深层次的交流。赵敏启和欧阳钊完成了赵培荣交给的任务,和一伙同龄的伙伴拼起酒来。
欧阳钊今天刚学的划拳,现学现卖,却非常厉害,几乎是无往而不胜。最后选定了张玉江,还是保持不败战绩。
张玉江开始没把欧阳钊放在眼里,是轻敌,接着输得一塌糊涂以后,就是求胜心切,总之无论怎么来都是赢不了,简直就是完败,气得他话都不会说了,一直哇哇乱叫。
赵敏启真是高兴坏了。划拳这活儿他总干不好,跟张玉江喝酒,十次起码八次被他灌,就是输在划拳上。今天他本来也做好被灌倒的准备,没想到欧阳钊替他解了气。
看着张玉江开始左摇右晃,赵敏启不禁幸灾乐祸起来。
“终于有人灭你了!你不是划拳的祖宗吗?那我家钊钊是什么啊?”
张玉江坐在椅子上,狠狠地瞪着赵敏启。
“我要不是看在你是我大舅哥的份上,我给你俩嘴巴子!”
桌上的人都没反应过来,张玉江继续自说自话。
“赵敏瑞生下来我就看上了,怎么就这么好看!仙女也没她好看!当时就定了,娶她!我张玉江谁也不娶,就娶赵敏瑞——你们看嘛?你们以为她死了?才没有,她好好的呢!很快就回来了!我这么想她,她能不回来吗?”
张玉江的话让赵敏启眼泪一下子涌上了眼眶,欧阳钊看在眼里,心也疼得厉害,他上前推了一把张玉江。
“胡说八道什么呀!我妹才不嫁给你呢!我妹只能嫁给我!”
张玉江一点没急,呵呵笑着,搂着欧阳钊。
“我知道你比我好看,也比我有钱,不过嘛事都得有个先来后到,赵敏瑞是我先认识的,你不能抢。不过我挺喜欢你的,赵敏瑞第一,赵敏启第二,你第三!对了,你可以娶赵敏静啊,静静也是没人坯子,跟她姐姐一样好看!这样咱们就是一家人了,咱俩是一担挑儿了,哈哈哈……”
张玉江已经大醉,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无法自拔,桌上的小伙伴们都难过地低下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欧阳钊更是红了眼圈,傻傻地盯着张玉江看。
赵敏启已经从悲伤的情绪中醒过味来,他咬着牙强把悲伤压抑下去,这么个喜庆的气氛,又是自己家做东,可不能乱了次序啊!
推了一把张玉江,赵敏启笑中带泪。
“就这水平,喝醉了就胡说八道!没出息样儿的!记住了啊,我就是把我妹扔粪坑里,也不把她嫁给你!”
张玉江一脸的茫然,表情中带着气愤。
“扔粪坑里?为嘛扔粪坑里?你敢!你要是真扔了,我去捞!捞上来然后再娶!赵敏瑞到多前儿都是大直沽最漂亮的闺女!说好了啊!钊儿,尤其是你!给我听好了!瑞子就是我的,我张玉江的!谁也不能跟我抢!”
张玉江彻底醉了。开始不断地招呼着赵敏瑞的名字。开始笑着喊,后来就开始带着哭音了。
这下连赵敏启也束手无措了,只是想着别让赵培荣听见就行,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拉上欧阳钊,跟几个兄弟一起把他搭出了餐厅。
出了餐厅,赵敏启扶着张玉江,欧阳钊赶紧去叫车,等他匆匆赶回来的时候,大门口,两个高高大大的年轻人,默默凝视这远方,一脸的眼泪让人唏嘘不已。
里面的欢声笑语还没有断,时时还会清晰的传出来,苦难仿佛早已被人们遗忘,仿佛早已被抛在脑后。
一时间,欧阳钊恍惚了,笑声、哭声,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实的?
疑问其实也只是恍惚而已,欧阳钊心里明白,所有的都是真实的。我们活着,就要坚强,就要笑着面对鲜血淋漓的过往。老天眷顾我们,让我们活了下来,肯定是觉得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做,我们要感恩,更要怀着使命感继续走下去。
这就是生活,曾经的苦难不会被遗忘,笑声背后的哀伤也只有自己去啃噬咀嚼。
赵敏启和几个伙伴把张玉江扶上车,安顿好。马车启动的那一刹那,张玉江一下子拽住赵敏启的手,大声说:
“大启,瑞瑞和婶都特别好,你就放心吧。初一十五我娘去烧香,我都让她替我念叨念叨,菩萨都听见了,肯定一直保佑着她们了!放心啊!”
车子缓缓走了。望着远去的马车,赵敏启擦了擦脸上的泪,久久不愿意动身。
“爹这些年一直没放弃找她们,德州附近的那块儿地方都找遍了,跟咱家做生意的客商,也都帮着咱找,可就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也真是……真是快绝望了。钊钊,你说娘和妹妹她们还在吧?”
欧阳钊一秒都没犹豫。
“都在,而且一定好好的。哥,别说绝望这俩字,我们就是不信这俩字,对吧?我们跟爹一条心,不放弃,有信心,娘和妹妹一定还在,一定会回家。你要好好上学,也要跟着爹把家和厂子都弄得好好的,等娘和妹妹回来,一切都和原来一样,比原来还好。这是咱们5年前就说好的事对吧,你不能忘了,你要坚持。”
赵敏启肯定地点点头,坚毅的表情告诉欧阳钊他的决心。欧阳钊笑了笑,拉着他的胳膊回到了大厅
赵培荣今年的这酒摆的非常成功,所有的人都非常的尽兴。大家都觉得这个端午节过得吉利,大直沽人的背运应该走到头了,好日子一天天的过来了。
欢天喜地的气氛响动自然不小,利顺德自开办以来都没有人来办过这么热闹的酒宴。见识过大场面的赵培祥,出于礼貌特意跟酒店的主管去客气一番。
大堂的主管是英国人,中文多少会些,但水平很是一般,虽然他非常想和赵家酒厂的人沟通,可一想到自己蹩脚的中国话,不禁有些沮丧,心想着也就说些你好,谢谢这样的客套话,深层次的沟通肯定是不可能的。
没承想赵培祥是带着欧阳钊过来的。欧阳钊虽然没有穿洋装,但一口法国腔调的英语还是让主管Roger很震惊。
欧阳钊大方得体地把二叔的意思翻译给了他,请他体谅欢度节日的人们,因为开心而在礼貌上的缺失。
Roger在中国生活的日子不长,但也不是第一次过端午节。利顺德靠着海河,赛龙舟的盛况他也见识过,所以他完全能体谅这些喝了酒的汉子的兴奋得情绪。
尤其他还知道这些人都是大直沽做酒的掌柜的,在商言商,他其实早就想有个机会能接触他们了。如今有这么彬彬有礼的掌柜的前来道歉,还有一位风度翩翩的少年做翻译,Roger立刻表示了最大程度的理解,同时慷慨地给赵培祥打了个八折。
他特别请欧阳钊跟赵培祥说,中国人讲究礼尚往来,这个礼我先送了,以后酒店需要酒,赵先生要记着跟我“往来”哟!
赵培祥笑着伸出手,用西方的礼节表达了自己的善意,并承诺以后只要是利顺德用赵家酒,优先,而且一定有折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