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新建的大宅子,冷冷清清。家里一共五个人,男人。
除夕的时候,易勇大病初愈,头一天下炕,张罗着包了饺子,还做了一桌年夜饭。
饭桌摆好了,赵培祥拿了一坛子酒,还没往桌子上搁,就被赵培荣的眼神给镇住了,慌忙把它撂在了一边。悄没声儿地坐在了一边。
一顿无声无息的年夜饭之后,赵培荣就去睡觉了。易勇想拦,可又不知到怎么拦。算了,能睡着就睡吧,大过年的,梦里能跟亲人们见个面,说说话也是好的。
花炮早就订好了,小年之前人家就给送过来了,也不能不收啊。看着好几箱子花炮在一边扔着,赵培祥本想带着两个侄子一块儿玩的,可想着哥哥和勇哥的脸色,再想想丢了的一大家子人,纵使他就是个再没心没肺的人,也不能那么做啊,想想一向待自己如嫂如母的人,如今生死未卜,赵培祥躲在自己屋里哗啦啦地掉了好一阵子眼泪。
一家人各怀心事,只有赵敏启和欧阳钊两个孩子熬过了十二点。俩孩子拖着一大箱子炮竹找了个清静地方放了个够。
今年除夕的炮竹跟往年比起来,差得远了,但对于欧阳钊来说却已是足够震撼,只是繁华过后的寂寞,让人愈加的悲凉。
“哥哥过年好!”欧阳钊大声地说。
“钊钊过年好!”赵敏启大声地说。
“烟花真好看,比大马的好看。哥哥,他们都会看见对不对?”
“当然!只要能看见月亮,就一定能看见这么美丽的烟花!都能看见,他们都能看见。”
不知是谁家,突然又燃起了一只烟花,随着一声突如其来的响声,打破了仿佛久违的,不能喘息般的的寂静。一团彩色的光芒快速上升着,留下一线灰色的烟雾。
啪!一朵“花儿”在空中盛开了,绽放了。分裂成无数小小的光点,照亮了夜空,定格在了风的心里。多么美丽啊!
在短短的一瞬间,花儿熄灭了,枯萎了。一切重新恢复了平静。但那一刹那的美丽却成为了永恒。活着的或是死了的亲人们,你们真的能看见吗?
天堂里的欧阳钊夫妇是否能看到,没人知道。也就在此时,刘氏带着赵敏瑞远在青岛,看不到;孙氏和晓刚已经踏上了回家的路,一样也是看不到。
……
回到刘氏、孙氏和赵培祥失散的那天。
既是野外宿营,所以大伙根本也睡不踏实。赵培祥走了没多久,刘氏就醒了。看看天还黑着,就没想着别折腾,累了一整天,能让大伙多歇会儿也是好的。黑暗中,刘氏睡不着,想着傍晚赵培祥受人蛊惑要改辙去德州的事,就头疼。她太了解她这个小叔的脾气了,知道就是当时没走,过后人家再撺掇几句,保不齐他就得跟人家跑了。
这乱世经年的,带着这么一大家子老小,刘氏可不能由着他胡来。平日里赵培荣干过不少荒唐事,她都能原谅,可这个时候可不能纵容。兵荒马乱的,跑到一个没亲没故的地方去,跟找死有什么区别。
想到这儿,刘氏躺不住了,轻轻起身就去找赵培祥,想着提前跟他说说,打个预防针,到时候可不能由着他乱来。结果就发现赵培祥不见了。
刘氏顿时一阵心慌,还没等她说什么,孙氏也醒了,知道赵培祥不见了,第一时间就是去看看车上的包袱。这一看俩人这才发现,赵培祥不但拿走了自己的换洗衣裳,钱也拿走了大半。
两个从来没有出过门的女人顿时乱了方寸。孙氏一边哭一边埋怨赵培祥,刘氏心里更是慌乱,她不怕别的,她是怕赵培祥傻乎乎地跟人跑了,回头再被骗了,出了事可就不会是小事啊!
孙氏一哭大伙就都醒了,知道赵培祥失踪了,必是跟着紧张。这个时候,刘氏心里再乱也强迫着让自己镇定下来,当即决定无论如何得先把赵培祥追回来。
当时晓正正在闹肚子,还有些发烧。刘氏怕折腾了孩子,和孙氏俩人一商量,就决定由孙氏带着孩子先往前走,找个客栈等着刘氏,把赵培祥揪回来再一起继续赶路。
天一亮,俩人就按计划行事。本来说好了就刘氏一个人走的,可赵敏瑞说嘛也要跟着妈妈。怎么劝都不行。刘氏也是觉得孙氏一个照顾三个孩子有些勉强,更何况晓正还病着,也就答应赵敏瑞。哪成想这一分手就几乎成了永别。
刘氏带着赵敏瑞和奶娘,让车夫驾着一辆车往德州方向走,孙氏带着两个孩子和余下的几个人去寻下一个客栈。
此时离赵培祥离开已经有一段时间了,要想追上真的很难。可刘氏不放心,也不死心,她说什么也得把小叔子找回来。
虽然赵培祥身上毛病不少,可在刘氏心里从来没把小叔子身上的毛病看得有多重。他总觉得他还小,长大了自然就会好了。
刘氏进门的时候,培祥才8岁,还刚没了娘。与其说自己把他当亲弟弟,更不如说是当成儿子更恰当。
刘氏跟赵培荣的第一胎没保住,差不又过了快四年才有了赵敏启。所以那段时间,刘氏真的把母爱都给了赵培祥。赵培祥也有心,跟嫂子也是格外的亲近。
赵培祥心眼不坏,却非常顽劣,从小到大,给家里惹了不少的祸。每次惹祸,刘氏保准第一时间跑出来护着他。为这儿赵培荣没少埋怨刘氏,嫌她惯着他。
随着赵培祥年纪一天天大了,刘氏也走了心,她对培祥一阵两伙没正形的样儿,也是挺着急的。有时候也会旁敲侧击地说他几句。只是没什么作用。今天发生这么大的事,刘氏开始反思自己对培祥的教育问题,发誓这次可非得给他点颜色看了!可不能再给他好脸儿了!必须得好好管教管教了!
就这么跑了一整天,连个人影也没看见。此时天已经擦黑了,又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赵敏瑞一天没好好吃饭了,此时也开始哭闹了,任谁也哄不好,正当刘氏焦虑不已的时候,突闻枪炮声,吓得车上的人都下来钻进道边的树林子里。
赵敏瑞本来是奶娘抱着的,也许是出于本能吧,一钻树林,刘氏就把孩子从奶娘手里接了过来。
此时天已黑透,刘氏抱着孩子完全没有了方向感,越转越迷糊,怀里的孩子连饿带吓,哭声都变得微弱了。刘氏绝望得直想死。
等天蒙蒙亮,她从树林里面钻出来,哪儿啊这是?人在哪儿?马车呢?
可怜她一路呼喊一路寻找,跌跌撞撞、迷迷糊糊来到一个小镇。赶巧一个客栈的小伙计挑桶上街倒粪,见刘氏抱着孩子哭得可怜,就领他们回店歇歇脚。
这年头逃难的人如过江之鲫,客栈老板王掌柜听刘氏讲了来龙去脉后,神情木然,连门都没让她们进,只是赏碗水喝给块饽饽吃而已。
此时的刘氏身无分文,无论是去德州还是去霸县都无法继续上路。更何况还带着孩子。
到了这般境地,刘氏倒也冷静了下来。
刘氏并非出身贫寒之家,但也算不上是大户人家千金打小姐。家里那近百亩的地都是爹靠着辛勤劳作攒下的。嫁到赵家之前,刘氏无论是家务活,还是地里的活都拿得起来。为这儿,赵家族里的人还挺看不起她的,觉得她当赵家少奶奶不够高贵。
好在赵培荣不在乎,人前人后总是说:
会干活的让人笑话,好吃懒做的就高贵?哪儿有这样的理!我媳妇勤谨能干,不比谁低一等。
刘氏听了这话,感动了好些年,为自己找到了这么好的一个人感到庆幸。
这些年养尊处优的过日子,遇见如此境遇,虽然凄凉,但刘氏觉得自己能扛过去,就算是为了孩子,这个坎儿也得迈啊!
给赵敏瑞喂了水喂了饭,折腾了一宿的孩子也困了,肚子里有了点食,很快就睡了。刘氏把她安置在院子里的草棚底下,打眼看看四周的环境,心里有了数。
趁赵敏瑞睡熟之际她抄起扫帚就扫地,扫完街扫院、扫完院又去打扫过堂前柜房,转眼的功夫客栈的里里外外让她弄得一尘不染。
这本来就是个夫妻店,王掌柜的老婆近日偶感风寒无法劳作,店里正缺人手。王掌柜见刘氏这个‘便宜人’好使唤,就想多留她几天。这也正和了刘氏的意。她就想着先带着孩子有个落脚的地方,然后再想办法寻思着联系亲人。然而让她没想到的是,这一住,让她真的有家难回了。
此时客栈里住着一位来直隶做饲料生意的,山东半岛的姓曲的商人。姓曲的算不上大富大贵,但这些年买卖做得顺利,家境宽裕,可惜膝下无子。
家中有一妻两妾,但静候多年还不见麒麟出世。现曲大掌柜已五十有余,思子心切到处烧香拜佛求神赐子。后在泰山一庙中求道士看相算命,告知圆梦之人远在千里之外。
曲掌柜虽然没把这话太当真,但是在直隶无名乡镇小小客栈,第一眼见到刘氏,不知怎么地,就觉得这个就是他的有缘人。尤其看到她带着孩子的那一脸慈祥,更是觉得她就是道士说的圆梦人。
几天功夫里他想尽办法和刘氏接近,装出极其和蔼慈善的模样,天天帮着刘氏哄着敏瑞玩,让刘氏对他越来越信任。
刘氏在家除了相夫教子,哪有任何的社会经验。遭此劫难,有个好心人嘘寒问暖的,除了感激以外,就再也没动过任何心思。所以当曲掌柜提出在这里等不是回事,不如先把她送回天津再说时,她感动得泪流满面,对大慈大悲的曲老先生满腹感激一百个放心!
在一个雷鸣电闪暴雨即将降临的早晨,刘氏怀揣着美好的期盼不顾一切地跟着曲掌柜上路了。
天津却也到了,但只是路过而已。只是他们只奔塘沽上了船。
上了船,刘氏才知道自己被骗了。此时的曲掌柜凶相毕露,拿着赵敏瑞的命威胁刘氏就范。
刘氏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想带着孩子跳海,又被成天盯着他的曲掌柜的发现,拉了回来。一个弱质女流带着个幼女,一家伙就撂到青岛。眼看此生再也见不到敬爱的丈夫,心爱的儿子,刘氏心碎了。
站在曲家的门口,刘氏几乎咬碎了牙关,她暗下决心,不管多难,就算搭上命,也得回天津,回大直沽的赵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