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明宇还没来得及回答赵培荣,赵敏启和欧阳钊就喊着从屋里冲了出来。看见赵培荣先是愣了一下:
“钱大爷!钱大爷您回来啦!都买着了吗?”
“爹您怎么来了?”
赵培荣看着两个孩子,心里突然变得暖呼呼的。他当然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但他还是想听他们说。
钱明宇从赵老爷在的时候,就跟着赵家干,是厂子里的老人了,这些日子眼看着赵培荣难受的样子,心里要多急有多急,当知道赵敏启张罗着要收拾宅子,给他爹解解心宽的时候,就第一个冲到前头,忙着给小少爷打下手。
“掌柜的,您真好福气,少爷还是个孩子,就懂得替您分忧。这些日子看您忙的什么似的,易爷又不在家,房子盖好了也没空收拾,就带着欧阳少爷忙里忙外的布置打扫,您看这些东西,都是少爷亲自吩咐买的,都是照老宅子的原样买的。”
钱明宇的话语里透着发自内心的赞美,赵培荣听着,心里那个舒坦,那个骄傲,没法形容。
钱明宇刚说完,赵敏启就忙着跟赵培荣说:
“钊钊说了,娘她们肯定没事,能回来,肯定能回来过年。咱们要让他们以回来了,就高兴,对吧爹。咱们不让他们为房子烧了难过,也赶紧把在外面的辛苦都忘了。钊钊说了,咱要把新房子早早拾抖利索了,还要收拾成原来的样儿。爹天天的要忙着挣钱,要让咱家的酒早早的出,就不能再让爹受累了。只是我记性不好,家里原来有什么家具,怎么摆的,好多都想不起来了。”
赵敏启说着说着又有些自责了,欧阳钊连忙拉起他的手,一边安慰他,一边认真地跟赵培荣说:
“哥哥记得挺多的,差不多都记着呢!我们还问了钱大爷他们了,他们也说哥哥记得特别全,买的东西,摆的地界都和原来咱家差不离。爹,您别着急了,咱把家收拾好了,娘她们就回来了。”
赵培荣那天哭得稀里哗啦的。当着伙计还有孩子们的面,那些想背着人掉的眼泪,就那么不识时务,不分场合的拼了命的往外跑,怎么拦也拦不住,一双大手拼命的擦,却越擦越多。把两个孩子抱在怀里,如同珍宝一样的死死抱着。
赵培荣想着自己这辈子都没那么丢人过,可厂子里的人却都说,掌柜的要不是这么哭一场,好好的发泄一场,人非得毁了不可!
赵培荣的眼泪,永远地种在了欧阳钊的心里。欧阳钊觉得自己的童年,彻底结束在9岁。
战争,死亡,生离死别,欧阳钊都经历了。他没了家,父母;他有了爹,还有哥哥。宿命的说法,这些都是注定的。所以不管以后的他遇到什么艰难险阻,他都能泰然处之,坦然面对。
欧阳钊知道,爱他的人说他的性格是,荣辱不惊颇有几分大将风度,恨他的人说他冷血无情没有人味儿,只有赵敏启才真的了解他,只有赵敏启才会说:“你们知道个屁!只有你们经历过钊钊的经历,才有资格评价他!”
是呀,如果人的一生可以重来,谁愿意选择这样的道路,没有经历这些的欧阳钊,生命的轨迹又怎能如是。
眼看这赵培荣发泄过了,俩孩子开始招呼伙计们开始卸车了。清静的院子变得热闹了。两个依然童稚的声音像一股清流,不断地在赵培荣的耳边响起,如同天籁般动听。
赵培荣的身体还是有些虚弱,赵敏启和欧阳钊又不断地嚷嚷着让爹歇着,赵培荣也就不让孩子着急,找了把椅子坐在不碍事的地方看着伙计们忙,看着俩个小家伙当指挥,甚是惬意。
突然,一个伙计慌慌张张的跑了进来:
“掌柜的,二爷回来了!”
……
赵培荣始终就搞不明白,为什么跟自己长得那么相像的弟弟,性格上却相差那么多!对于赵培祥,赵培荣这个当哥哥的,除了无奈,真的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俩人差了10几岁,赵培祥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赵培荣就已经快成年了,因此对他的种种不适当的行为,他这个当哥哥从来没有特别理会过,更不会跟他一般见识,总觉得他还小,是个孩子。
其实也不光是他赵培荣,妻子刘氏,易勇都宠他,很多时候比他还甚。此时此刻看着坐在账房炉子边上,落魄异常的赵培祥,赵培荣除了心疼,居然什么埋怨的话也想不起来说了。
赵培祥暖和得差不多了,就开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跟哥哥哭诉这半年来的艰辛。
当初,在逃难途中马车夫迷了路,出了天津卫就失了方向。结果赵培祥遇见一个以前常和他一块玩的朋友,那个朋友说别去霸县了,霸县离天津卫太近,一点儿也不安全。
那个朋友要去德州,而且德州那里他也有朋友,到时候可以给他们这一大家子找到落脚的地方。
赵培祥的话,让赵培荣听着就有气。这就是个二百五呀!人生地不熟的带着一大家子人,想起一出是一出,怎么还出来了去德州的事了!
眼见着哥哥面色阴沉,赵培祥的声音也越来越颤抖,他也真是怕了。
那个时候两个嫂子也是说什么都不同意,让赵培祥他断了这个念想,而且当即就派车夫去寻路。
那时候他们的车恰好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如果继续赶路,一是怕本来就处在迷路状态,回头再离目的地越走越远,二是天已经擦黑了,也不知道走多远才能赶上个客栈。那时候天也不冷,俩嫂子一合计,就决定露宿在野外了。
“然后……然后……”
讲到这里,赵培祥开始有些闪烁其词。赵培荣太了解他了,气愤而无奈地摇了摇头:
“你是不是经不住人家撺掇,耐不住寂寞,跟要去德州的那个人走了?”
“其实……其实……我也只是想看看是不是还有另一条出路。”
赵培祥低声的狡辩着。
赵培祥其实特别恨自己。他怎么就像个傻子一样,怎么就那么容易被人骗?
姓孔的撺掇的话现在想起来根本就不值得一信,什么这仗一时半会儿停不了,天津没那么快回去了,什么德州好歹也是个镇,好歹比他们要去的霸县乡下繁华,吃喝玩乐比不上天津,那也不会像霸县天一黑连个酒馆都找不到。
赵培祥小的时候跟嫂子去过霸县,知道他说得并不夸张,当初自己还是个孩子,已经闷得多一天都不想呆了。所以被姓孔的说动也不足为奇。奇的是他居然没跟两个嫂子打招呼,趁着她们休息的空儿,拿了大半的银两,跟着酒肉朋友义无反顾地上了路。
在德州的瞎胡混的事,赵培荣不敢跟哥哥说。想来幸亏他还没傻到头,没让人把钱骗光。
在德州胡混了三个来月,眼看就要弹尽粮绝了,赵培祥他终于决定回家了。
可那时候天津还回不去,赶巧有个车去沧县,他就跟了过去。到了沧县,又往霸县奔,到了霸县,才知道俩个嫂子根本就没来过。
赵培祥吓傻了。立时就站在当院哇哇的哭。
那时候赵培荣派去接家人的伙计刚走,刘氏的妹子也才知道姐姐失踪的事。心里正急呢!赵培祥的哭诉让她一下子明白了,原来他们本是一路的,原来要不是他这么个不着调的中间改辙,路上没个男丁护着,怎么会出事,姐姐她们怎么会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赵培祥从此后再没去过霸县,后来嫂子的妹妹来天津,他也想办法躲着不见。那可真叫一个厉害!嫂子这么温柔的个人,却有那么泼辣的妹妹!拿着个大扫帚,追得他满院乱跑。要不是他丈夫拦着,非打他个头破血流不可。
赵培祥从霸州出来,铁了心想把嫂子们找找,一路上多方打听,可却一点着落都没有。心里着急,还大病了一场。
赵培祥最后真的没招儿了,钱也花光了,再不回家就得要饭了。虽然心里很愧疚,也很害怕见到大哥和勇哥,可他还不想沦落到露宿街头的地步,咬咬牙,舔着脸回来了。
赵培祥说的时候,赵培荣几乎没怎么说话。脸色却越变越白。他真想狠狠地打赵培祥一顿,拳头攥得紧紧的,却没有伸出去。
打了又能如何?要怨就怨自己吧!要怨就怨命吧!
抬眼看看赵培祥也是憔悴的不成样子,不心疼也是假的。赵培荣深叹一口气,撩帘出了门。临了还没忘了跟门口的伙计说:
“派人去给他买两身儿换洗的衣裳,再带他去澡堂子泡泡。”
后来的好长一段时间,赵培荣都不跟赵培祥说话。为这易勇也劝过他,赵培荣叹着气跟易勇说:
“我是怕开了口也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说实在的,我不理他是为他好!”
腊月二十三,小年。
赵家酒厂出了最后一烧锅酒,就放假了。
赵培荣一家子也搬进了新宅子。
易勇也是那天回来的。憔悴得让赵培荣受不了。
当天夜里,易勇就开始发烧,这一病就到了正月。
这是欧阳钊在赵家过的第一个春节。冷清、寂寞、难过,这是他长大以后对那一个年的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