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赵培荣痛快地喝了药,欧阳钊咧着小嘴笑了,守信用地从口袋里掏出两块糖塞到他手里。俩人还没来得及说话,赵敏启已经端着粥进来了。
“爹,快喝粥!热乎着呢!”
赵培荣刚想伸手接,欧阳钊小大人似的就给拦住了。
“先生说吃了药,得过半小时才能吃饭。不然药就不管事儿了。哥,先把粥放回去,等半个小时以后再给爹喝。我看着表了。”
赵敏启点头称是。拿着粥碗转身又出了门。
如果是个外人恰巧走进这个屋子,看到这一切。就会觉得都是那么的自然,平静,只是一个生病的父亲,在享受两个孝顺乖儿子的照顾。包括欧阳钊的那声爹,也叫得那么顺利成章,好像一直就这么叫来着。确实是从那天开始,欧阳钊改了口,叫赵培荣爹,叫了一辈子。
这些日子,就像赵培荣想得一样,孩子们过得太难了。
就説赵敏启吧。虽然小半年没见到娘和妹妹了,想念担心也是每日剧增,可他知道她们只是出去避祸了,仗打完了,厂子开了,宅子盖起来了,她们自然也就回来了。
其实仗刚打完的那些日子,赵敏启好几次想让爹派人去接娘她们,可那时候住着棚子,饭也吃不好。赵敏启懂事,知道妹妹,还有晓刚晓正都还小,身体也不象自己这么结实,过这样的日子一准儿得得病,起码也得跟钊钊一样,天天流鼻涕咳嗦。反正大宅子也开始盖了,爹也说了,年前肯定就能盖好,到时候家里的日子还像一前一样,甚至比以前还好。
赵敏启从来没有象今年这么盼着过年,整天跟欧阳钊算着日子过,日子一天天逼近了,可娘他们却这么没了,消失了,可能再也回不来了。赵敏启怎么想得通,怎么能接受得了!。
送走易勇以后,赵敏启一直不好好吃饭,还特别爱发脾气。找茬跟张玉江打了好几场架。那一身的戾气,让得周围的人都躲着他。
赵敏启当然不在乎,或者根本也没感觉到。在意的是欧阳钊,难受的也是欧阳钊。
赵敏启经历的一切,他刚刚经历过,更加的血腥惨烈,一下就断了多有的念想,让欧阳钊至今也没有从里面完全走出来。
但走不出来又能怎么办呢?欧阳钊虽然刚刚9岁,还是个孩子,但生活的惨痛也让他明白了很多道理。
欧阳钊记得,母亲从启程到天津,心里就不踏实,又赶上打仗,那份不安就更加的强烈了。在母亲故去的前两天天,欧阳钊曾经陪着她,听承谨大师为她解惑。
那是一个下午,母亲说自己特别焦虑,每天要念好几个小时的经,却都不能让自己平静下来。
看着母亲惶恐不安的眼神,承谨大师当时就跟母亲说了很多话。好多话,欧**本也听不懂,但这段话却让他终生难忘。
“施主,刚才的道理我不知道你是不是能领悟,说些俗话,人生已有太多的磨难,所以人要学会为自己鼓掌。不苛求自己,不虐待自己,不折磨自己,无论遇到任何困难,学会对自己说,算了,没关系,会过去的。要象孩子一样纯真,象阳光一样温暖,象向日葵一样坚强。”
一直到老,欧阳钊都记着这段话。虽然他也知道,这么洒脱的做人,不是谁都做得到的。但即便你做不到,磨难也不会放过你,以后的日子也必须要继续。
9岁的欧阳钊还说不出这个道理,却想让大爷,哥哥还有自己,都象向日葵一样坚强。就算刮风下雨,也一样让脸冲着太阳的方向,开心想象着阳光哺育的温暖。
于是在赵敏启最难受的日子里,欧阳钊就是那一棵小小的坚强的向日葵,静静地陪伴着赵敏启。
就像当初赵敏启对自己那样,吃饭吃得少,欧阳钊就不停地拿零食给他吃;他跟人家发脾气打架,他跟小狗腿子一样跟着一块上;夜里睡不着觉的时候,他就睁着眼陪他,给他讲故事,讲各种新鲜事,讲自己大马的家……
渐渐平静下来的赵敏启觉得自己越来越离不开欧阳钊了。
又是一个睡不着的晚上。赵敏启推推躺在边上的欧阳钊。
“咱俩别当把兄弟了吧!”
欧阳钊转了个身,看着哥哥明亮的眼睛没说话。
“我们就是亲兄弟。就算你还叫欧阳钊,我还叫赵敏启,也是亲兄弟行不行?”
黑暗里,两双明亮的眼睛闪着光芒。欧阳钊把双臂从被子里伸出来,紧紧搂住赵敏启,亲了他一口。
“你也亲我一下,哥哥。我妈妈就是这样亲我的。我爸爸也亲过我。我也亲过他们的。”
赵敏启片刻没有犹豫,使劲亲了欧阳钊的面颊,带着满腔的热忱,满腔的热爱,毫无保留地给了欧阳钊。
“就这么说定了,钊钊。咱们互相亲的这一下就算是打了印了。以后我就是你亲哥哥。你要跟我一样叫爹,还……还……叫娘,叫妹妹,行不行。”
欧阳钊的眼睛在赵敏启亲他的时候,就已经湿润了,此刻眼眶都有些盛不住那些泪珠了,可他还是想忍着,虽然说话都哽咽了,但欧阳钊没哭。
“嗯!你以后也不要叫叔叔婶婶了,也要跟着我叫爸爸,妈妈!”
这些事,跟了他俩一辈子,他们跟谁都没讲过。就这样,赵敏启和欧阳钊成了异姓亲兄弟,有了共同的家。
……
在两个孩子的照料下,赵培荣吃了药,喝了粥,感觉舒服了好多。在他的催促下,俩孩子洗了脸,上炕睡觉。
那天夜里,爷仨挤在一个炕上睡的。
本来赵培荣担心自己还没好利索,会过病给他们,一个劲儿赶他俩去另个炕睡,可俩人不干,非得挨着他睡不可。
赵培荣执拗不过他们,也就由了他们。俩孩子确实也是累了。上炕没多久,就着了。
俩孩子一左一右搂赵培荣,睡得很踏实。可赵培荣的眼,真是一夜没闭上。心一会儿疼,一会儿酸,也不知道到底是个什么滋味。
妻子,女儿,弟弟,嫂子,侄子生死未卜,想到这些,他就窒息,就难受,他想扔下所有的一切,天涯海角,说什么也得找到他们;可一看身边的这两个孩子,就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了。这份责任自己又如何扔的下啊!
直到天色见亮,赵培荣才迷糊着。等他醒了,身边的两个孩子早已不见了。身子还是软,头也还是昏昏沉沉的,可赵培荣也躺不住了。支撑着爬起来,好歹洗漱一下就出了门。
今天也不知为什么,此时此刻,赵培荣特别想去看看新翻盖的宅子。
这宅子说是宅子,其实简陋得很,那么匆匆忙忙盖起来的房子能好到哪去,跟以前的家没法比,它不过也只是个过渡。让家里人回来有个落脚之地。它寄托了他赵培荣和易勇对亲人的思念,承载了对他们全部的爱。
如今所有的人不知所踪,自打易勇走了以后,赵培荣第一个无法面对的,就是这里!一想起这儿,心就钻心地疼。可今天他觉得自己好像开窍了一样,想面对现实了。
来到新建的宅子门口,赵培荣推开大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影壁上硕大的福字。描金的大红鲜艳夺目,让赵培荣忍不住直叹气。这是多大的讽刺啊!没了家人,还有什么福啊!
强忍着心酸,赵培荣绕过影壁,他看见堂屋的大门敞着,两个孩子的声音清清楚楚的传进他的耳朵。
“哥哥,这屋子真的跟原来的家一样么?这椅子到底怎么摆的,你再好好想想,别弄错了。”
欧阳钊的提问显然让赵敏启有些不自信,声音里带着犹豫:
“好像,好像……张玉江昨天看了说跟原来一模一样……可是他最没记性,还不如我有记性!唉!要是你见过就好了,你记性最好。”
欧阳钊的声音变得柔软了许多,显然是要是要安慰赵敏启。
“哥哥你甭着急,你记性也挺好的,你说一样肯定就一样。咱们回头再让钱大爷好好想想,买东西的时候别弄错了就行。反正咱们一定得弄得好好的,娘跟瑞瑞一回家,一看就跟原来一样,一下子就高兴了。”
“对对!还有啊,咱们也不告诉他们着火的事,省得娘又得难受。还有,我告诉你钊钊,瑞瑞可笨了,她什么都记不住,什么也看不出来。”
“才不是呢!爹说瑞瑞最聪明了,她就不住,就是因为还小,等她跟我们一样大的时候,肯定最聪明了。”
赵敏启从善如流,立刻改嘴:
“嗯,小瑞确实还挺灵的。其实是晓刚最笨,你知道吗,他5岁的时候还尿炕。对了钊钊,咱俩打个赌,你要是能一天之内认不错晓刚和晓正,我就把我最喜欢的那对玻璃球给你。”
……
听见屋里两个人说的热闹,赵培荣也很是好奇,正当他拔脚准备进屋的时候,门口一阵喧哗,赵培荣扭头看去,账房的钱明宇张罗着人卸车。看见赵培荣赶忙打招呼:
“掌柜的,您来了,身子好了吗?”
赵培荣点点头,有些疑惑地指着外面的马车:
“没事了。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