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黑夜终于过去了,一大早,易勇就收拾好了行李。赵培荣早早去柜上,把手头能敛吧上的现金银票都给了他。
“哥,别不舍得花钱,沿路撒开网找,我就不信这十几口子大活人就这么没了!”
易勇的眼睛通红,可一看见赵培荣那张肿起半边儿的脸,就忍不住想先安慰他。
“放心,有哥出马,肯定能带好信儿回来。就像你说的,十几口子大活人,没那么容易出事。家里的事就都靠你盯着了,好好的,别胡思乱想,别让我不放心。”
易勇的话让赵培荣突然特别想哭。勇哥也是没了一家人啊!老婆,双胞胎的大小子,都不知所踪,可他却先想着他赵培荣,怕他难受,怕他顶不住。真想说几句同样的安慰的话,,抑或提气的话,宽慰宽慰易勇,可想了半天,赵培荣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雇的马车到了,随行的伙计也收拾停当等着了,赵培荣拉着易勇的手,完全就是不知所措。这样的时刻,流泪显然不合适,这会让易勇更担心自己,可他内心的那份脆弱,就算是不说,他相信易勇一样是一清二楚的。
赵敏启跟欧阳钊从屋里出来的时候,看见大门口站着好几个人,看见赵培荣突然紧紧抱了抱易勇,也不说话,好长好长时间。然后又特别决然地松开手,转身就往院里走,粗声大气地说:
“抓紧赶路吧!注意安全!顺利不顺利都给家捎个信儿!”
赵敏启本来一直傻愣着,眼瞅着易勇上了马车,他象突然明白什么,哑着嗓子边喊边往易勇的身边跑,他要跟易勇一起去找娘和妹子,还有易娘、晓刚、晓正。
从赵培荣身边经过的时候,赵培荣竟然象没看见一样,连拦都没拦,依旧一直往里走。
看着赵培荣的背影,易勇觉得自己的心都疼得木了,就觉得真是喘不过气儿来。究竟是怎么了?老天爷啊!你到底还要怎样折磨我们?
易勇走了,赵敏启也被人抱回了屋。此刻的他衣衫不整,小脸早已哭得七扭八歪。进了屋也不安生,跺着脚还要往外跑。
抱他进屋的伙计早就被他踢打得浑身是泥了,也被他折腾得有些烦了,再下手阻拦的时候难免有些重手重脚。一直站在边上的欧阳钊突然冲了上去,一把抱住赵敏启,死死的不松手。
赵敏启后来总说,欧阳钊就是他的死穴,他最怕的事就是欧阳钊难过。
那天赵敏启放弃跟随易勇找娘去的念头。就是因为他看见了欧阳钊那让人心碎的眼神,感受了欧阳钊抱着他时惊恐万状的颤抖,那空洞的眼睛里没有流出一滴泪,却比流泪还让人心疼。
“哥哥,求求你,求求你了!别扔下我,别扔下我啊!你别走啊!别走啊!”
一直憋着的赵培荣再也忍不住了,他上前把两个孩子抱进怀里,滚烫的大滴大滴地滚落出来。
生活就是这样在绝望与希望之间继续。那天过后,赵培荣几乎整日泡在车间。曾经的大直沽最帅的掌柜的,如今憔悴得没了人形。他除了记得让人照顾俩孩子以外,除了干活,还是干活。
看着赵培荣的一天比一天的憔悴,伙计们都害怕了,害怕掌柜的有一天会顶不住,所以几次推举厂里的老人劝劝掌柜的保重身体。老人儿们责无旁贷,轮番地跟赵培荣谈,直率的,婉转的,意思当然都一样,就是要掌柜的多保重。每次听他们劝自己,赵培荣倒是从不犯脾气,谁劝他都听着,只是该怎么还怎么着。
差不多十天左右,易勇就会派人给他送次信儿。一看到送信儿的,赵培荣的眼睛一定会放光,只是那光芒很短暂,短暂的如同流星一样,一闪而过。
那段时间的赵培荣,就像行尸走肉,灵魂不知道飘到了何处,心不知道该安放在哪里。
想妻子,想女儿,想二弟,想嫂子,还有侄子,时刻都想,但一想又立刻想放下,想把这一切都从脑子里赶出去,因为他害怕,他不敢想他们如何的受罪,受苦,受难。赵培荣觉得自己陷在里面不能自拔了,他快疯了。
……
易勇的日子比赵培荣还要难。天寒地冻,沿着出津的路跋涉前行。
多么熟悉的一条路啊!如今却早已被战火破坏得一塌糊涂。又是冬季,又一直在下雪,好多地方马车走不了,易勇必须拖着有残疾的腿一走就是好几个小时。
每次到了客栈,进了屋,倒在床上,易勇就真的再也爬不起来了。可天一亮,不管腿疼成什么样,他都会毫不犹豫地继续上路。
腿再疼也疼不过心啊!易勇天天心里默念,让我两腿都瘸了,只要能找到这一家人,我干!让我减寿十年、二十年,只要能找到这一家人,我干!
一晃就快一个月了,什么消息的都没有。赵培荣继续他行尸走肉的日子。直到一天发烧晕倒在厂子里。一切才有了改变。
为了接家里人盖的大房子已经盖好了。只是一直空荡荡的,没有丝毫的人气儿。
自打得知家里人失踪的消息,赵培荣几乎就把盖房子的事儿给忘了。俩孩子还住库房的一角将就着,冻不着饿不着,其它的赵培荣也想不到了。
其实赵敏启和欧阳钊这些日子,每天做得最多的事,就是想尽一切办法,努力让自己在赵培荣的面前出现。可赵培荣完全视而不见。他不是故意的,他就是脑子不好使了,他对周遭的感悟越来越迟钝了。
慢慢的,赵培荣开始经常幻听了,幻听最多的内容,就是听见赵敏瑞叫他,有时是高兴的,有时是悲伤的。那一声声的爹,来的时候没有预告,走到时候更是突然,突然的让他没有一次能答应孩子一声。
赵培荣想自己离疯真的不远了,他觉得是不是找个没人的地方哭一场,就能舒服点儿?可没人的地方他也不是没呆过,但眼泪呢?它竟然没跟来。
后来赵敏瑞曾经问过欧阳钊,她和她娘丢了的那段日子,爹是不是挺难过的?欧阳钊愣愣地看着她,半天都说不出话。挺难过的?那叫挺难过的?
“我也说不好。反正那阵子好多人都说他可能……可能命都保不住了。”
当时赵敏瑞忍不住笑了一下。
“真够夸张的,爹他……”
“笑什么笑!”
欧阳钊突然发火,把赵敏瑞吓得够呛。
“我……我……你……”
欧阳钊真的生气,对赵敏瑞,他一贯都是让着宠着,怎么任性都行,上天入地怎么折腾都由着她,只有在她跟赵培荣犯浑的时候,他就一点都忍不了。
欧阳钊忘不了那些日子,一辈子都忘不了。一想到爹昏昏沉沉说胡话的时候,没有一句里面能少了赵敏瑞的名字,他就容不得她跟爹有丝毫的不敬。
赵培荣已经发烧好几天了,身子没有一点力气。但他跟谁也没说,还是整日泡在烧锅旁,比伙计干得都多。
这日除酒糟,他拿了个大铁锨刚除了两三下,就开始天旋地转,一个趔趄摔倒在地,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赵培荣睁开眼的时候,天都黑了。自己躺在床铺上,身边一左一右,倚着赵敏启和欧阳钊。
两个孩子也睡着了。昏暗的灯光下,赵培荣还是看见了孩子脸上挂着的泪痕。
赵培荣一想,差不多已经小一个月没仔细看看这俩孩子了。钊儿的小脸更尖了,大脸盘子的敏启怎么也变成锥子脸了?原本两张细粉儿嫩滑的小脸蛋,让风刺啦得皴了皮,脏兮兮的,甚是可怜。
赵培荣一阵心酸,自个儿这爹当的太不合格了!先不说钊儿,就说大启吧,孩子突然就没了娘,那份难受绝望能比自己少吗?他这些日子怎么过来的,自己这个当爹的竟然一无所知!
想到这儿,赵培荣心里开始疼,十岁出头的孩子,哪有不恋着娘的,更何况妻子对这个儿子还是特别的疼爱啊!
掉不下来的眼泪都到了眼眶了,可还是没流出来。赵培荣忍不住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赵培荣的小脸儿,那股子愧疚之情怎么都抹不掉。
赵培荣的手刚一搭上赵敏启的脸,孩子一下子就醒了。然后“腾”地就往地上跳。旁边的欧阳钊也立马睁开眼,同样是没有过度就站在了地上。
赵培荣这才发现,俩孩子倚着他睡的时候,连鞋都没脱。
“爹您醒了?婶子熬了粥,放灶上了,我给您拿去。”
赵敏启没等他出声就已经出了门。
“爹您先喝药。先生说您一醒就得把药喝了。”
欧阳钊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把药碗捧在手里了,满脸的担忧。
“药苦,我有糖,您喝了药我给您一……两块儿。”
赵培荣脑子还有些混沌,让两个孩子迅速的行动搞得更是有些蒙圈。钊钊叫他什么来着?刚想问问,就看见孩子端着药碗的手开始有些颤了,赵培荣连忙接过来,大口喝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