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火烧了个月有余,.整个大直沽尽为灰烬。赵家的工厂、宅院都没了。赵培荣和易勇带着赵敏启和欧阳钊,住在临时搭建的窝棚里艰难度日。
经历了战乱的折磨,一天之内痛失父母的刺激,再加上生活的环境的恶劣,欧阳钊病了。高烧不退,一连昏睡几日醒不过来。
所有的人都说,这孩子活不了了。但赵敏启信念坚定,他一直就坚持钊钊一会儿就好!所以他听不得任何人说欧阳钊不行了,听了就跟人家打架。
他学着大人的样儿拿着湿布给欧阳钊擦身子,一会儿一遍,一点不嫌麻烦。小伙伴们叫他出去玩儿,看热闹,他一概不理,他怕他一走,钊钊就醒了,看见周围没有认识的人害怕。
赵培荣也跟儿子一样,坚信欧阳钊能挺过来。他不吝惜钱财,寻医问药不怕辛苦。多少个夜晚,他默默的祷告:欧阳老弟,你和弟妹在天有灵,一定要保佑你们的儿子熬过这道坎儿啊。
天灾人祸,人这辈子活着好多罪是避不开的。所以,无论遭受多深的苦难,生活还得继续。大火停了没多久,大直沽各行各业都开始着手重建了,诸位烧锅们也开始合伙集资,筹划着恢复生产的事情。
赵培荣尚有平日存在钱庄里的积蓄三千两银票在身,毫不犹豫地表示了全部都拿出来,进行投资的意向。
既然说了要重新来过,赵培荣跟易勇合计着尽快把银票兑出来,但他们哪里知道‘庚子劫难’后,天津市面混乱到何种程度!
那天赵培荣和易勇一大早就出去了,在东北角溜溜跑了一上午,才知针市街、估衣街、竹竿巷一带的金融商业区三百多家钱庄、票号早已已被抢劫一空。连钱铺、首饰楼、店堂、仓库,凡是沾了现银的地方都已空空如也。
如此一来,他们那手中的银票岂不就成了一堆废纸了吗?那一刻,两人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前途一片黑暗。家宅没了,钱也没了,剩下老的小的一大堆的嘴等着喂,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过呀。
哥俩沿着海河一步一步往家蹭,谁也不说话。说什么呢?愁上加愁的话不能再说了,宽心的话又一句也想不出来。
都过了中午,哥俩才挪到家。刚到临建棚子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了久违的笑声。那笑声让本是愁容满面的人都舒坦了许多。
门帘子一挑,帮忙照顾孩子的婶子走了出来,看见哥俩连忙着道喜。
“大喜事呀,掌柜的,易爷,欧阳小少爷醒了!也不烧了!大夫说这就是大好了呢!”
……
天黑了。两个孩子拥着一床被子,挤在一起说着悄悄话。嘁嘁喳喳,不仔细留意,旁人根本不知道他们说的是什么。当然,这并不包括赵敏启突然发出的感叹词:“啊?!”、“真的啊!”“天啊!”“哈哈哈!”……
每当这个时候,坐在门口小桌旁的赵培荣情不自禁的,都会回头看看。赵敏启和欧阳钊的两个小脑袋紧挨着,昏暗的油灯下看不清孩子的表情,但赵培荣知道,他们正在慢慢放下心中的痛,慢慢开始新的日子。只是这新的日子,他这个当爹有很大的责任,需要他去创造。
心里一阵躁动,赵培荣坐不住了,一撩帘子出了门。
易勇抱着个西瓜蹒跚而来。他看了眼赵培荣,什么话也没说就进了门。
屋里很快传来大人孩子的说笑声。不一会儿,易勇又出来了,手里拿着几角西瓜,递给赵培荣:
“少抽烟吧!吃点,败火!”
赵培荣听话地灭了烟袋锅,拿过一角西瓜就啃。
“哥你真能耐,这日子还能淘换来西瓜!”
不知什么时候,赵培荣起了一嘴的燎泡,这西瓜进了嘴也根本吃不出甜。但他还是把剩下的都吃了,他知道这西瓜易勇买得不易,他不想让勇哥着急。
易勇深深地叹了口气,他怎么不知道赵培荣心里有多大的火?这个弟弟他从小看到大,这么多年为了赵家的祖业,费了多少心血,只有他这个当义兄的最清楚。一把火烧了,什么都没了,就连重整旗鼓的念想也不给他留,对他而言,这是多大的打击呀!
在易勇的心里,赵家就是他家,赵培荣就是他的亲弟弟,如今这个时刻,只要能让赵家重振旗鼓,搭上命他也不含糊。
当然了,易勇知道自己力薄,这个时候能做的,也就是不让赵培荣倒下。他想这个时候,自己心里多堵的慌,都不能让赵培荣看出来,他只要让赵培荣知道一点,今后的路多难走,他易勇也一定跟着他,
遮风挡雨,挡枪挡剑,赴汤蹈火,如果老天给他易勇这个机会,他义不容辞,毫不犹豫。
看着赵培荣咽药一样吃了一块西瓜,易勇又递过去一块让他吃。
“就当是喝水了,满嘴的泡,吃别的更费劲儿了!培荣,哥知道你心里烦,我也没什么说的。反正你就记着,世上没有过不去的河,没有翻不过去的山。咱家难,比咱家难的多了去了。哥也没大本事,但跑跑颠颠的事都干得过,大主意你拿,需要干什么你指使哥干,啊!”
黑暗里,赵培荣的声音黯哑得有些绝望:
“哥,你说的道理我也明白,可我还是的特别灰心。没办法啊,看来咱老祖宗的产业注定就结在我手里了啊!”
易勇的心揪着那么疼,他不敢接话茬,也不会接,眼睁睁地就是一夜之间家徒四壁了,孙猴子再世也难变出原来的盛况,何况大家都是普普通通的老百姓?
赵培荣最终没吃那块儿挂,而是又一次点燃了烟袋锅,星星点点的火光,在黑夜里显得异常美丽。像幻觉、梦境,像是在提醒着他们,这片焦土上曾有的繁荣。
这回轮到赵培荣生病了。这场病来得突然,也很猛。两天水米不打牙,人一下子瘦了一大圈。昏昏沉沉的睁不开眼。
易勇急的背地里直掉眼泪。可人前还得装得什么事都没有。因为两个孩子太可怜了。尤其是刚刚经历了跟亲人永别的欧阳钊,简直让人不忍直视。
自从赵培荣倒下,怎么叫都不醒的时候起,用赵敏启的话说,钊钊一天眼泪得流好几大碗!时时刻刻一双眼睛死盯着赵大爷看,还不时伸出小手往赵培荣的鼻子底下伸。吃不下睡不着,好容易睡上一阵很快就惊醒,醒了就往赵培荣的身边跑。
其实赵敏启也还不是一样!虽然没有欧阳钊那么夸张,可孩子也是紧张得不行。每次大夫来了,他必第一个跑出去,讨好地帮着人家拿药箱,还懂得端茶送水,大夫走,他得送出人家老远,不断地问人家:“我爹没事是不是?”
好在赵培荣身体底子棒,折腾了两三天,退了烧,也就没那么凶险了。只是体质虚弱了很多,易勇不让他下床。两个孩子坚决执行易大爷的指示,把他看得死死地,连上个茅厕都没有自由。
这天清晨突然听到街上传来喊叫声,一阵高似一阵,好像又出了什么大事情。躺在床上的赵培荣的心抽紧了,顾不得头昏脑胀急忙爬起来蹭步到外边看个究竟。俩小孩拦不住,连忙一左一右扶着赵培荣出了大门。
街上到底出了什么事?原来是一个洋装打扮的人带着几个劳工闯到这里,在当街的地面上撒白灰划道道。
折腾这么大的动静,人们自然要问他们想干什么?穿洋装的家伙趾高气扬地回答,我们是给比国人圈地来的,这白道子为界,北边的原先就是俄国租借地以后还归俄国,南边的就归比国了——人家在联军里也出了力,该得的不能没份儿嘛……
这套赤裸裸的卖国言论能不把人气炸肺吗?尤其是面对惨遭八国联军蹂躏的大直沽人!人们围住他,争吵、怒骂乱作一团。
赵培荣在两个孩子的搀扶下,挤进人群里仔细一看不禁吃了一惊,这位剪了辫子披着一身‘洋皮’、不可一世的家伙不是他曾经在直隶总督府门前见过的总督帮办那赫多吗?他怎么变成这副摸样了?他怎么会为外国毛子做事情?
赵培荣的眼力不错,此人正是那赫多。
原来在天津的战事失利后,裕禄不甘心,决定带兵退至津北杨村一带驻防,以阻止八国联军侵入京城。可是他手下一帮胆小鬼已经被洋军势如破竹之势吓破了胆,纷纷进言总督北京那火坑跳不得,赶紧带着残兵败将掉头往西撤,找老佛爷一堆儿避难得了!
正是雄心万丈的裕禄大怒,以惑乱军心罪处死两个做这般谏言的将官,并发下狠话,谁敢临阵退缩,必处死!然后打点人马急速向杨村进发。
那赫多虽是文官,但身居‘帮办’一职,哪有不紧跟总督的理由。一路上他的心都悬在嗓子眼——因为往西撤的主意是他出的,那两个将官不过是他的替死鬼而已。一旦这杀红了眼的裕禄知道了真相,他也是必死不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