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爸爸妈妈葬礼的那段,欧阳钊的回忆是模糊的。除了一片哭声,就记得赵培荣的那双大手。它在自己的头上,脸上不断地摩挲,轻轻的,柔柔的。那双手跟爸爸的一样大,却比爸爸的粗糙,摸在脸上有一点扎扎的,但却很舒服,舒服得让欧阳钊有了一种想依靠的感觉。所以当赵培荣提议要带他回家的时候,他几乎都没有犹豫,就轻轻地点了头。
赵培荣后来总说,钊儿这孩子跟我有缘分,注定该我赵家的人。大直沽谁不知道欧阳俩口子的义举,当初去找承慧要他的人,不止我一个,可钊儿就冲我点头了。
每当这时候,赵敏启必须要接着,必须要强调:
“冲着我!钊钊是冲着我才来咱们赵家的!”
甭管谁冲着谁,反正当初知道爹要接欧阳钊回家住,赵敏启高兴坏了。一进家门,他立刻跑到娘的房间,把最好的被子褥子都抱到自己屋里。
站在屋子中间,赵敏启抱着被子,看看了自己的床,没得说,钊钊睡里面,自己睡外面。
赵培荣其实本来是要给欧阳钊单独收拾出一个房间的,可被儿子抢先这么一做,他到觉得这样更合适。欧阳钊受了这么大的刺激,小小的年纪一个人住一个房间,没个人陪着,他还真放心不下。
不过儿子的床毕竟窄了些,俩人睡也是有点窄蹩。乱世经年的,换个床也不容易。赵培荣就想着因地制宜吧。先到外面储物间拿了炕凳,又找了两块最平实的床板儿,赵培荣反反复复折腾了好几个来回,弄得舒舒服服的才罢手。
都收拾停当了,也就傍晚了。赵培荣对赵敏启说:“咱去接你钊钊弟弟。大爷在家做了饭,晚上咱爷仨在他那儿吃。”
赵敏启懂事的点点头,拉着爸爸就往外走。刚一出大门,就被突如其来的枪炮声镇住了。
洋兵再次突袭大直沽了。一阵乱枪乱炮之后,他们直接窜入商业街里抢劫。抢过之后顺势就是一把火,很快,街上一幢幢古色古香雍容典雅的四合院;高低错落、青砖青瓦的居民房全都陷入火海中。
真正陷入灭顶之灾的当属那几十家酒坊,因为家家酒坊里不仅有烧锅、库房码着酒坛,还都在地下挖了酒窖,一家挨着一家,地上地下的藏酒几乎连成了片。
在这‘火烧连营’的阵势中,身单力薄的酒坊人家全都没了护家之力,真是呼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陷入了绝望之中。
赵培荣先是带着赵敏启跑到了河对岸避祸,眼看着对岸烧起了大火,枪炮声一停,又慌忙带着儿子往工厂跑。
爷俩到了工厂的时候,厂子已经陷入一片火海之中。远远地就看见易勇拖着踉跄的脚步带着留守的工人救火。一桶一桶的水瞬间被大火淹没,那真的就叫是杯水车薪啊!
赵培荣心如刀割,祖辈的心血就这么没了!自己如今出了眼睁睁地看着它慢慢化为灰烬,又能有嘛法子呢突然,他想起了一个更重要的事情,家传的制酒秘方还有独门制剂还锁在账房呢!那可是赵家酒厂的命根子呀!代代相传至今,怎么也不能到了他这儿,就让一把火把它给烧了吧!
想到这儿,赵培荣没有一点犹豫,直接就往火里冲。
这无异于自杀的行为,把在场的人都吓呆了。易勇眼明手快,一把拉住赵培荣就是不撒手:
“你这是要干嘛呀!不要命了啊!”
赵培荣使劲地挣为:
“哥你放手!快放手!账房,方子和制剂都在账房呢!”
易勇立刻明白了,可他不能放手!
“培荣啊,那些都是死的,人是活的。咱不能为了它搭上命。听哥话,这方子和制剂咱不要了!”
易勇几乎使上了全身的力气,抱着同样拼了全力死活要冲进火海的赵培荣。
“不行!不行!这是东西都是老祖宗留下的,不能在我手上断了根儿!我没了命也得护住!放手哥!放手!”
两个人谁也说服不了谁,就在他们撕吧的最激烈的时候,一个小小的身影突然闪进火海,留下一句:
“我知道搁方子的盒子在哪儿。爹,大爷,你们等着,我给你们拿出来!
赵培荣的脑子在赵敏启说话的当口,完全停摆了。他觉得自己傻了。眼前除了熊熊火焰,再也没有任何色彩。全是红色,跟血一个颜色。
如果当时有人说死神是黑色的,没有温度的,冰凉的,赵培荣肯定会说,不对,它是红色的,而且不是冰冷的,是炙热的。
易勇立刻急眼了,放开赵培荣,大声命令旁边的伙计拿麻袋去浸水。
赵培荣醒过味了,二话不说直往火海里冲。
易勇再次拉住他,这回赵培荣可没刚才那么客气了,瞪圆了双眼冲着易勇吼:
“你他妈的赶紧松手!”
易勇没有放开,他一只手拉着他,一只手接过浸了水的麻袋片,劈头盖脸地给赵培荣搭在身上,跟着冲伙计大喊:
“麻利儿的,赶紧再给我弄一个!”
就在这个时候,赵培荣还没来得及迈步呢,眼前的门楼子突然塌了下来,进门的路被火彻底堵住了!
后来提起这段事儿,易勇就一句话:“培荣都疯了!”
赵培荣就是疯了!火势有增无减,完全阻挡了人的视线,任凭他左突右冲,怎么也进不了大门。时间在一分钟一分钟的流逝,每走一分钟,就代表儿子离自己又远了一步。
“大启!赵敏启!儿子!大启!”
声音在嘈杂中回荡,赵培荣不是在喊,是在吼!彼时彼刻,他没有别的念头,儿子要是回不来,自己也不活了!易勇也急得跳脚,他怕赵敏启出事,更怕赵培荣出事!唯一能做的,就是瘸着腿跟着赵培荣一块儿找路想往里面冲。
伙计们明知道老板这么做就是找死呢,可谁又敢拦着呢?只能把一桶一桶的水泼在赵培荣和易勇披着的麻袋片上。
就在赵培荣几乎绝望了的时刻,那个小影子腾地从火堆了蹦了出来。黑乎乎的一小只,手里捧着个木匣子,站在赵培荣的跟前:
“爹,大爷,你没看,我把方子拿出来了。”
赵培荣混沌的大脑还没转过磨来,盯着眼前这只小黑炭一样的孩子愣神。
易勇一把拉住赵敏启,话没说出口,眼泪先掉下来了:
“老天保佑啊!吓死人了!把人吓死了,大启呀!你是不是不想让人活了呀!伤了没有啊?培荣快看看孩子伤了没有啊?”
赵培荣哆嗦着先伸手摸摸赵敏启,小脸滑溜的,小手软软的热热的,这孩子真是脱险了,没磕没碰,囫囵个儿地出来了。
一瞬间,赵培荣本就无力的身体突然要失控,一个劲儿地想往地上坐,把四周的伙计吓得,边拉住他边不断地喊他。
赵敏启觉得爹和大爷都挺怪的,尤其是爹,不是要这个方子吗?拿出来怎么还好像挺不高兴的样子呢?
“爹,你打开看看吧,我肯定没拿错。去年过年祭祖的时候,二叔带我拿过。诶,门楼子是不是塌了,我刚才……”
“啪!”赵敏启还没说完话,突然感到面颊一片火热,剧痛!爹的大嘴巴子打得那叫一个坚决,让他连哼的时间都没有,眼前一黑,直接摔倒在地。
完全是应激反应,赵敏启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赵敏启的哭声,一下子点燃了易勇的怒火,上去就给了赵培荣一脚:
“你他妈的疯了!干嘛打孩子!”
挨了踹的赵培荣连一点反应的都没有,一把拉过坐在地上的赵敏启使劲地往怀里揉,自说自话一般地嘟囔:
“小兔崽子!你这个小兔崽子!你就是要我命来的呀!你就是要我命来的呀!”
从小到大,爹的怀抱赵敏启不陌生,但那个晚上的拥抱,却是特别的。爹在抖,跟打摆子一样的抖。
黑天,背着火光,赵敏启看不见爹的脸,但他能感觉到那一刻,爹就是害怕了,怕得几乎肝胆俱裂。从那时刻起,赵敏启就知道了自己在爹的心里是个什么分量。
大直沽的火还在烧,家是回不去了。赵培荣搂着已经熟睡的的赵敏启。和一大堆的难民躲在相对安全的地方歇息。旁边坐着易勇,手里捧着那个差点要了人命的红木匣子。这匣子里不但装着赵家祖传制酒的秘方制剂,还有房契,地契,银票。
厂子烧了,宅子也烧了,这个小木匣子就是他们赵家以后全部的希望。
赵培荣低头看看怀里的儿子,小脸上清晰地印着他的大手印子。赵培荣心疼地摸着,小声说:
“这个要人命的兔崽子,救了老赵家呀!”
易勇没好气地给了他一个大白眼:
“你他妈的犯起混来,真是能把人气死!我真是没劲儿了,非但还有点力气,我还得踹你!”
赵培荣一阵苦笑,什么也没说。家破了就破了吧,只要人在,就还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