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赫多就这么担惊受怕地熬了一个白天,当夜色降临,趁着疲惫的行军将士,在一无名村庄休整小憩之际,他悄悄地驾着坐骑逃离了队伍。
回到天津他,一头扎进英国租借地,以躲避裕禄的追捕惩处。但是他只刚在亲戚家的公馆猫了几天,便传来裕禄所率军队全军覆没,杨村失守,裕禄阵前自杀的消息。
那赫多不但不伤心,倒是觉得如释重负,心里那叫一个舒服!这总是东躲西藏的日子可不好过呀,如今重见天光,说明他老那还是有那么几分造化的。至于裕禄的死,在他看来那就是咎由自取,活该!
此时战事已经结束,外国侵略者开始分享‘胜利果实’,切割天津这块美味的大蛋糕。于是一轮轮的谈判开始了,胜利的八国和战败的清政府谈判当然是一边倒,激烈程度,远远比不上参战的八国之间的争夺。
势力相比偏弱的比利时和俄国为占领海河东岸地盘斗得最凶。他们开始招募通晓当地人文社情的‘有识之士’当参谋或打手,壮大队伍抢得先机。
那赫多知道这个信息之后,根本就没有犹豫。不管哪个国,谁给钱就给谁干呗!早年跟着总督搞洋务的时候,凑巧还学了点外语,此刻不用还待何时?于是他就顺理成章的在比利时的阵营中找到了事由。
那赫多一上班立即进入角色,给比国主子出了个中国式的‘跑马占山’的土匪主意,先下手为强,搂俄国毛子一闷棍再说。
这个建议很快就被主子采纳了。这不,今天他就亲自带人到大直沽,撒石灰圈地来了。
在那赫多的意识中,所有的人,应该象他一样,人生在世利益是第一位的,谁给钱就给谁干活,什么国不国的,那就是屁话!俗话说有奶就是娘,怎么听也算是有道理。人不吃饱了吃好了,能活吗?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都觉得,有奶就是娘是句骂人的话,人不是动物,不是只为口吃活着,像他这么不要脸的人,总归是少数。
大直沽人没有让敌人的枪炮吓趴下。那赫多卖国投敌的无耻行径,遭到老百姓激烈的反抗和无情的嘲弄。
开始的时候,那赫多和他带着的狗腿子,还人模狗样拿腔作调地端着架子,以为自己端上了洋人的饭碗就比这一帮住在窝棚里的灾民高贵。哪承想有骨气的中国人怎么能允许一个汉奸跑到眼部前儿耀武扬威!
早前还有几个老者,上前客气的劝劝他,让他收敛些,还跟他摆摆道理,紧跟着过来的年轻人可没那涵养。二话不说就抡拳头讲脏话,把这几个没有廉耻的东西吓得够呛。赵培荣带着两个孩子赶到的时候,几个坏东西已经被大伙围住了动弹不得了。
那天的情景,赵敏启和欧阳钊记得特别清楚。
其实当时,两个孩子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但他们知道那几个让大哥哥们赶到墙角的人,是跟洋鬼子一势的,那肯定就是是坏人!
赵敏启迅速低头捡了块砖头拿在手里,欧阳钊看见了,二话不说,立刻也捡了一块。紧握着手里的武器,两个孩子互相看了一眼,什么都没说,因为不用,他们知道彼此的心,知道手里的这块转头对他们而言意味着什么。
经历一场劫难之后,赵敏启和欧阳钊都不再是稚童。战争无情地夺走了他们平静的生活,夺走了他们天真浪漫的童年。严酷的现实一直都在逼着他们长大,逼着他们坚强勇敢。他们当然知道一块砖头作为武器力量很微弱,打不死敌人,造成的伤害也是有限的。但这是一个决心,一个捍卫尊严、保护家园的决心。
赵培荣早已把孩子们的举动看在了眼里,作为父亲,他本想劝说让孩子放下手中的石块,但他如何说得出口!背负在身的血债本来也不能放下啊!
虽然没有给他们鼓励,虽然身体虚弱,但赵培荣选择跟大家站在一起,拉着两个孩子,往人群中迈进。
眼看周围早已是群情激愤,没有种的那赫多根本不敢跟大伙硬碰硬,他此刻选择了“好汉不吃眼前亏”,选择“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在众人的哄笑咒骂中,那赫多跑到自认为比较安全的地带,回头望望那些破衣烂衫的灾民,摸一摸身上笔挺的洋装,突然感到如此狼狈落跑实在是不甘心。于是他便指着眼前这片烧焦的土地,鄙夷不屑地叫骂道:
“不让比国人占?好啊!行啊!守着它当坟地用吧!够埋你们祖宗八辈的!一群懒鬼!猪!死猪!”
骂完了,嘴上痛快了,可不能给自己身子找病!那赫多转身接着跑,比刚才跑得还快。
年轻人被骂得怒火中烧,气不忿,抬腿就要去追,却被几个老者拦住了:老话说了,穷寇莫追啊!再说了,不想让人骂,咱自个得自强啊!瞧咱穷成这样儿,怎么能让人瞧得起啊!
赵培荣先是被那赫多骂得气愤不已,要不是力气不够,他必得跟几个小伙子一块儿,把这个王八蛋追上打一顿,但接下来老者的话,又犹如一记响雷,震得他心颤。
环顾荒凉、破落的四周,赵培荣忍不住深深地叹了口气。被人骂的滋味不好受,但是老人们说得在理,咱这样也真是活该让人骂啊!
大直沽这地界儿它既然是你的,美丽富饶你要爱它,它病了,残了,脏了,臭了,你也不能不管它!着急上火不顶用,想翻身就得舍得下力气,而且靠谁都不如靠自己。难道还等着有人赐食不成?!那不真成了猪了!
想到这里,赵培荣憋了口气,拉着俩孩子转身往回走。边走边默默地给自己打气:大老爷们,嘛都不算难事,天塌了也敢拿手接!老祖宗当年置下的产业,那也是靠双手打拼得来的!你凭什么就不能白手起家,把祖业重新挣回来!
“赵大爷!大爷!您放手!”
“爹!爹!轻点儿啊!疼!疼啊!”
俩个孩子的喊声让赵培荣停下了脚步,低头一看,原来刚才自己光顾着激动了,拉着俩孩子的手也越攥越紧,俩孩子受不住疼,忍不住叫了起来。
赵培荣笑了,俯身抱起欧阳钊,另一只手拉着赵敏启:
“回家叫上你们大爷,咱爷四个先去泡个澡,然后去蓬莱春吃鲅鱼馅饺子。”
酒足饭饱回了家,俩孩子又玩了一会儿,就睡了。赵培荣易勇个俩拿了个板凳坐在了门口。
易勇拿起烟袋锅填好烟丝,点着了,嘬两口才交给赵培荣。想着赵培荣头前儿跟他说的事,心里始终还是七上八下的不安定。
虽然早前自己发过誓,也明确跟培荣表过态,以后不管培荣怎么干,他这个当哥都跟着,绝不投反对票。不过,文安老家的三百亩良田,那可是老赵家几代人攒下的最后的家底了,如今都卖了重开赵家烧锅,风险也实在是太大了些。
尤其是想想文安老家的那些赵家人,易勇就跟着头疼,哪一个也都不是厚道的主!这些年依仗着辈分比赵培荣高,占便宜欺负人的事他们可是没少干啊。赵培荣待人宽厚,刘氏更是心地善良,懂礼数,大事小情从不跟他们计较。如今卖地,势必会动了他们的既得利益,到时候这伙人不定要怎么为难培荣呢!
赵培荣知道易勇心里一直在犯嘀咕,嘀咕啥他心里也是一清二楚。其实自己何尝不知道其中的风险?
可事情就得分两面来想,老话说得好,富贵险中求。如今这市场的形势虽然险峻,市面更是不太平,但制酒这个行业,到什么时候它都是利润丰厚的行业,熬过这一阵乱,这酒的市场绝对不可能没有了。再说了,他赵家的酒一向收益平稳,销路稳定,销售渠道更是广范,绝不是只供应京津这点地面,广东福建,东南亚,甚至欧洲、美洲,都有销路,尤其是他们的五加皮,那可是响当当的拳头产品啊。
现如今虽然厂子毁了,资金链断了,面上看着好像是完蛋了。但只要手艺不丢,销路不跑,重新把厂子建起来,很快就能把本儿拿回来。
这场浩劫,大直沽所有的酒厂无一例外都毁了,做酒的少了,但赵培荣心里明白,这市场并不会有太大的萎缩。也许因为战乱,短时间内,需求上会有些波动,但就跟日子还得过一个道理,市场恢复也是指日可待的事情。如今谁能早日把厂子建起了,谁就能尽早地恢复元气,收获比以前更多的市场份额。
这些事不用跟易勇说,易勇也明白。但不管在这城里干厂子做生意多少年,中国人骨子里对土地的感情还是深厚至极,卖房子卖地的行为,总是要跟败家联系在一块儿的,勇哥一定是怕赵家族里的人会跟他找麻烦,才忧心忡忡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