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示礼身先士卒跑在前面,欧阳钊跟着妈妈开始是在队伍的中间,出门的刹那,他还得见爸爸伟岸的背影,但很快就看不见了,妈妈因为照应几个老弱病残的行动迟缓者,他们被落在了最后。
欧阳示礼完全顾及不到妻儿了,他只是专心地往前跑,当他带着一众人率先跳进了壕沟,眼见着几十号人即将死里逃生,却发现不见妻儿的身影,才觉得紧张异常。
见欧阳着急,已经进了壕沟的人都站起身来帮着他寻找,马上有眼尖的看见了,大声喊着:
“别急欧阳先生!太太和小少爷快到了!”。
欧阳示礼顺着指示方向抬头远眺,看见娇弱的妻子半背半拖着一个老妪,钊儿拉扯着两个幼儿,艰难挪步。
欧阳示礼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二话不说立即跳出掩体想着前去接应,跟他一同跑过来的几个僧人也准备跟着过去帮忙。然而还没等他们迈步,一颗炮弹便在不远处炸响。
火光!黑暗!!一切来的如此迅猛,让人猝不及防。欧阳示礼觉得自己瞬间被轰得粉碎,只剩下躯壳面对这血腥的现场。
林氏就这样一句话都没留下就走了。抛下她最敬爱的丈夫,最疼爱的娇儿。
长大后的欧阳钊,永远牢记那个夜晚,牢记妈妈临走前说得最后一句话:
“钊儿,黑!慢慢的!小心看路!”
欧阳钊下意识地回了一下头,突然就是一声巨响,火光冲天。几乎是同时,他瞬间被妈妈扑倒,被妈妈死死压住。于是身上就都是妈妈的血,热的,粘的,腥的,也是甜的。
接下来是无尽的黑暗,是爸爸歇斯底里地呐喊:美兰!美兰!醒醒啊!美兰!
那是妈妈的名字吗?妈妈是叫林美兰吗?欧阳钊都没来得及问爸爸,就有好多人过来了,抱着他,拉着爸爸。一片黑暗,欧阳钊什么也看不见,他看不见妈妈了!
“妈妈!妈妈!我要妈妈!”
欧阳钊突然大哭大叫起来,谁来抱抱妈妈啊!妈妈还在地上躺着呢!但妈妈啊,我怎么就是看不见你呢?你到底在哪啊?!
周围的人都跟欧阳钊一样,也只知道哭,他们看不见妈妈,不知道要把妈妈扶起来。欧阳钊想告诉他们去帮他找妈妈,扶妈妈,但他说不出来,也说不清。哭着哭着,眼前黑了,然后欧阳钊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再醒来的时候,他的世界早已不是他熟悉的样子了。
战火就这样把兴建了六、七百年,在海内外享有盛名的妈祖庙——天津大直沽天妃宫,变成一堆废墟瓦砾。
一手揽着一直昏睡的娇儿,一手揽着早已僵硬了的妻子。欧阳示礼如死去般麻木。黎明已近,太阳也会照常升起,欧阳示礼的灵魂虽已归位,但痛彻心扉的感觉折磨得他片刻难安。
没人过来安慰他,因为没人知道应该怎么安慰。努力压抑着的抽泣传入欧阳示礼的耳朵,他情不自禁地环顾一下,眼看周遭还有那么多需要救助的人,自己的责任依然在。
欧阳示礼强忍心中剧痛,把欧阳钊交到一位大婶的手里,急匆匆地跟着承谨的师弟承慧,去营救被困在后院侧殿中的人。
黑暗已经悄悄散去,但天亮之后看清一切,会让人更加的无法面对吧!欧阳示礼猛然站起来的时候,踉跄了好几步。站稳后忍不住回头,再看着死了的妻子,昏迷的儿子,泪水不受控制的落了下来。
……。
“我父母死于同一天,大概相差两个小时。那一天,大直沽的天妃宫被沙俄炸了。爸爸妈妈为了救人,救更多的人,死了。”
欧阳钊后来就是这样给他的新婚妻子讲述这一切的。
站在当年父母牺牲的地方,欧阳钊每次都会落泪。他会想起当时妈妈最后的话,又一次遗憾没有听到父亲临别时的话语。
爸爸把他交给大婶的时候有没有亲亲他,有没有说乖乖的,爸爸一会儿就回来?他们说爸爸最后离开的时候流眼泪了,是因为舍不得他吗?
他不知道,他昏了。等他醒了,就是孤儿了。
爸爸为了拉出两个孩子,被落下的房檩砸中,当场毙命。
欧阳钊没有看到爸爸的尸体,据说是被砸了头,面目全非,他们怕吓坏孩子,说什么也没有让他见爸爸的最后一面。
尔后几日,武备学堂、北洋机器局先后陷落洋人手中。人们心中的英雄聂士成部队,在八里台被八国联军包围。
聂士成沉着指挥部队浴血奋战,两腿受枪伤部下劝他退下,大将军仍奋不顾身,持刀督战,又被子弹洞穿两腮,颈侧、脑门和腹部,多处受伤,肠出数寸,壮烈牺牲。
参加战斗的大直沽子弟也死伤不少。人们再一次陷入悲痛之中。而最让赵培荣难受的当属欧阳夫妇的死讯。
他几乎没办法接受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匆忙赶到天妃宫的他,亲眼看见了欧阳两口子的尸体,又见了他们留下的遗孤,赵培荣这个铁打的汉子忍不住失声痛哭。
欧阳夫妇的葬礼就是在这一片已沦为焦土的天妃宫举办的。从来讲礼数,好排场的大直沽人,发现此时根本就没有能力,为他们的恩人办一场像模像样的葬礼。
战争的屠刀还悬于颈上,枪炮声还在耳边萦绕,如今他们能做得,竟然只是能让逝者尽快入土为安。
出殡的时候,欧阳钊身着重孝,面色惨白,小小的一个人站在阴雨中,犹如沧海中的浮萍,那样的孤苦无依。
赵敏启从始至终都陪在欧阳钊的身边,一向鼓噪的他始终沉默。
赵敏启从再看见欧阳钊的那一刻起,除了叫过一声钊钊以外,就什么都没有说过。只是他的视线从不离开他,他会在第一时间发现钊钊想哭,想喝水,甚至想上厕所,他会用最快的速度递给他手巾,倒一杯温水,拿了草纸跟他一块儿去茅厕。
欧阳钊不好好吃饭,任凭大人怎么哄,也吃不过两三口。喂他饭的婶婶们,出了门就掉眼泪。每到这个时候,赵敏启就从口袋里拿出四处踅摸来得小零食,二话不说往欧阳钊的嘴里塞。
这些小零食来得可不容易了,兵荒马乱的,做小买卖的都不出摊了,赵敏启为了能让欧阳钊多吃点东西,几乎样样都是跑到人家门上求来的。好在人家只要听说是给大马来的欧阳家的小儿子吃,多麻烦都给做,而且不收钱。
在欧阳钊的记忆里,他人生的一开始,好像就有了赵敏启的陪伴。那些日子的经历的好多事,以后都成了他的习惯。
比如一没有胃口,立刻想起大梨糕的味道,想起熟梨糕的味道,想起白皮、京糕、糖粘子,想起赵敏启那双肉呼呼的手,软软的,却很霸气,经常捂着他的嘴,一双明亮的大眼睛死死盯着他看,神情中有一丝坚持,一丝期待,一丝恳求,让他不能把进嘴的东西吐出来,只能慢慢的咀嚼,吞咽。酸酸甜甜的滋味,伴随着他,成为了他一生最爱的味道。
……
欧阳示礼夫妇永远的留在了大直沽。下葬的那一刻,好几天没出声的欧阳钊大哭,一直哭得背过气去。。
几个照顾他的婶子、奶奶,流着泪轮番抱着他,让他尽情地哭。
赵敏启觉得那天也是他这辈子哭得最厉害的一次。声儿比欧阳钊都大。
他特别想欧阳叔叔跟婶婶,尤其是婶婶,轻声细语的,说话比娘还好听。在船上的时候,天天给他做好吃的,还给他洗澡,他多淘气都不说他。他那时候跟婶婶说,等到了天津,他就请婶婶去他们家,让她尝尝他娘炖的五花肉,还有三鲜饺子。
这些事都没做成。婶婶也没见过娘。婶婶会做好多饭,可是她说她不会包饺子,她说这次来天津,要学会这个手艺。
婶婶肯定没学成,估计也没吃上饺子。这么想着,欧阳钊就更觉得冤了,也更恨洋鬼子了。他使劲哭的同时,也下定决心,多吃饭长大个,长大了替叔叔婶婶报仇,
葬礼过后,赵培荣跟承慧商量,如今寺庙已被毁地面目全非,剩下几间能住人的房子,条件也很差。欧阳钊如今各方面情况都不好,特别需要人照顾。赵培荣家里虽然也没有女眷,但儿子赵敏启毕竟跟他友谊深厚,有他陪伴,对帮助欧阳钊走出阴霾,尽快恢复身体还是最有利的。
承慧并不愿意答应。在他的眼里,欧阳钊不是一个普通的孤儿,他的命早已和天妃宫紧紧连在了一起。但如今寺庙已毁,重建更是遥遥无期,自己又怎么能让一个这么小又孱弱的生命跟着自己受苦呢?
赵培荣知道承慧的心思,他也不是一个会说话的人,只是走到欧阳钊的身边,蹲下身子,摸着孩子的头:
“明天大爷就来接你。咱回家住。家里有大爷,大娘,哥哥,还有妹妹。不害怕了,什么都过去了,有大爷在,不害怕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