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嵩返回阳台,羽仁正坐在椅子上呆望着那一片灰黑寂静的夜空。
“我姐她没醒来吧?”羽仁侧仰起头看着高嵩问。
“没醒,”高嵩回答说:“睡沉了。”他拉了把椅子,和羽仁并排坐着。“羽仁……那个……。”他想问的事情突然又不知道怎么开口了。
“你是想问我姐为什么经常做这个梦吧。”羽仁替高嵩说出了口。
“嗯,”高嵩点点头说:“我已经见过她三次做同一个梦了。”
“何止三次,”羽仁声音沙哑,顿了顿又说:“准确的说是N次,13年来的N次。”
“13年……?”高嵩诧异万分、不敢置信地看着羽仁。
“从10岁开始,我姐就一直被这个噩梦缠着不放。”羽仁心酸地说道。平日里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此时变得暗淡无光,仿佛失去了焦距般空洞地盯着浩瀚沉寂的夜空,他的思绪似乎穿越了那一片浩瀚、沉寂的夜空回到了过去……。
13年前的初夏,安氏住宅里,一位慈祥、和蔼的老人带着老花眼镜,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双手拿着份报纸仔细、认真地阅读着。没过一会,他听到了开门声,于是放下报纸,摘掉老花眼镜放到茶几上。
“爸,我们回来了。”
37岁的安泰兴样貌堂堂,事业有成,还有一对可爱的儿女。这时他正牵着自己10岁的女儿和7岁的儿子走进客厅。他还没来得及帮儿子拿掉背上的书包,小羽仁就屁颠屁颠地扑向了坐在沙发上的老人。
“外公,我和姐姐回来了。”
“哎哟,”老人满心欢喜地说:“我这胖乎乎的小孙子是越来越沉了呢。”他抱起脸色有些不悦的小羽仁坐在自己的大腿上又问:“今天有认真听课吗?”
“我有,”小羽仁机灵、狡黠地看了眼站在安泰兴身边的小羽欣说:“姐姐她没有。”
“明明是你自己没有认真听课。”小羽欣气鼓鼓地瞪着弟弟。
“欣儿,”安泰兴严肃地教育道:“弟弟他还小,你要让着他。”
“爸爸,”小羽欣埋怨地说:“你总是向着弟弟。”
“好了,好了,”老人制止说:“来来来,”他向小羽欣招招手。“到外公这里来。”
小羽欣撅着嘴,慢慢地走到老人的面前。
老人满是皱褶的手抚摸着小羽欣细嫩的小脸蛋慈爱地说:“哎哟,我的小羽欣,生气啦。好了,别生气了,外公带你们去吃好吃的好不好?”
“好啊好啊!”坐在老人大腿上的小羽仁立即拍掌叫好,然后哄着小羽欣说:“姐姐,别生气了,我们去吃好吃的。”
老人和一直站着的安泰兴被小羽仁的话给逗笑了。
“对了,爸,”安泰兴环顾了一圈客厅,问:“秀珍今天突然跟我说有事,让我去接下小孩放学,她有和您说去哪儿了吗?”
“被你姐和姐夫拉去参加什么同学聚会了,”老人回答说:“他们见你工作忙,所以没叫你。”
“噢,那我去厨房准备晚饭。”安泰兴说着迈步朝厨房的方向走去。
“泰兴,”老人赶紧叫住安泰兴说:“去外面吃吧,不用折腾了。再说了,你整天为了公司的事情操碎了心,秀珍有事的时候你还要去接小孩放学,我看今晚就去外面吃算了。”
“可是……。”
“没什么好可是的,”老人打断了女婿的话说:“就这么定了。”他又看着姐弟俩说:“羽欣,羽仁,外公带你们出去吃好吃的喽!”
老人说着把姐弟俩背上的书包拿了下来,牵着两只小手率先走出了客厅。
“那天晚上,我爸显得极为不安。不管是开车还是在吃饭的时候,他总是一副心有介事的神情,好像预感到当天晚上会有事情要发生一样。”
高嵩静静地听着羽仁的述说,幽深的眸子里透出一种迫不及待的神色。但是羽仁平和的面容下面却是极力隐藏的痛苦,他异常沙哑的嗓音使嘴唇微微地张开,又迅速地合上了。
“从饭店吃过晚饭后,我和我姐吵着闹着要去游乐园。”羽仁停了片刻又说:“我们在游乐园玩到了晚上10点才回家,就在踏进家门的那一刻起,所有的事情都变了,变得一时间让人难以接受……。”
“欣儿,带弟弟去房间看妈妈回来了没有?”安泰兴微笑着吩咐道。
“好的,爸爸。”小羽欣开心的拉起胖乎乎的小手,一脚一个台阶很小心地往二楼走去。
安泰兴扶着老丈人的手臂,望着两个小小的身影,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直到两个小身影隐没在楼道的转角处时,他才收回视线。他看到老人长满皱纹的脸上浮现着慈爱的神情,但是两只眼睛里湿叽叽的,突然给人一种苍凉的凄楚感,他好像在很努力的记住那两个充满活力的小身影。
“爸,我扶您回房休息吧。”安泰兴含笑地说。
老人没有回答,恋恋不舍地收起了目光,朝女婿点了点头。
——————
“妈妈,妈妈,”小羽仁兴奋地一路喊,一边挣脱姐姐的手。他推开卧室的门说:“妈妈,我和姐姐……。”
当小羽仁高高兴兴跑进他父母的房间的时候,清脆响亮的声音戛然而止了,他抬起头茫然不解地看着站在自己身边的姐姐。但是小羽欣的脸上除了和他一样茫然不解的表情外,还多了一种惊愕神情。
小羽欣握着弟弟胖乎乎的小手,清澈、纯净的大眼睛直直地看着躺在柔软床铺上的两个人。那个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人正躺在另一个她经常见到的叔叔的臂弯之中。安静美丽的脸上还泛着些许红晕,经常见到的叔叔的头颅亲昵地靠在妈妈的脑袋上方。他们的身上盖着被子,露在被子外面的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一起,他们不知廉耻地躺在那张原本属于她父母的床上。霎时间,她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是走到床边叫醒床上的两个人?还是跑出房间喊爸爸?就在她犹豫不定的时候,一个高大的身影从她和弟弟的身后缓缓地压了下来。
姐弟俩同时向后抬起头,看到了一张阴沉、冷峻、凛冽到令人发怵的脸。那双平时柔和的眼睛折射出寒冷的目光,落在床铺上那两具身体上。
两个小人儿开始颤抖不止,那张既熟悉的面孔和那双又陌生的眼神让他们茫然的瞳孔里顿时充满了惊慌和恐惧。小羽仁不由得往姐姐的怀里靠拢,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紧张不安地看着身后的安泰兴。
“你个混蛋给我起来。”此时的安泰兴像只发怒的狮子般走到床边,一把拽起躺在床上的男人,连拉带拖的把他扔到了地板上。
男人的脑门重重地磕到了坚实的地板上,发出“砰”的一声响。剧烈的疼痛让男人清醒了过来,他吃力地支起身子从地板上爬起来,沉重地晃了晃脑袋,抬手碰了一下额头。额头鼓起了一个又红又肿的包,他抬起眼无辜、木然地看着站在自己对面冷若冰霜又愤怒的安泰兴。
“你这个混蛋,”安泰兴说着,又举起拳头狠狠地砸在男人的右脸颊上。
男人踉跄地向后退了几步,但还是站稳了。
“亏你还是我的好朋友,居然做出这种事。”安泰兴怒不可遏地抡起拳头又往男人左脸颊上打去。
男人被打得鼻孔直流血。他捂着自己流血的鼻子看了眼床铺上还没醒过来的韩秀珍,又看了眼只穿着一条格纹四角裤的自己,顿时惊诧万分。
“这……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男人惊诧万分、狐疑不解地问。
“怎么回事?哼哼……,”安泰兴讥讽地冷笑了几声,怒视着男人吼道:“这应该是我问你才对吧。”
安泰兴憎恨地看了男人一会,扭过头,鄙夷地朝躺在床上依旧还没有醒过来的韩秀珍望了最后一眼,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开了房间。
“爸爸……。”小羽欣赶紧松开了弟弟追了出去。
“姐姐……,”小羽仁哭着喊着也跟了出来。“姐姐……,我……哇……。”他被自己两条圆乎乎的腿不小心给绊倒了,下巴重重地磕在坚硬的地板上。
小羽仁的哭声越来越大,整栋安宅都充斥着他响亮、伤心、无助的哭声。但没有人理会他,任凭他哭得再大声也无济于事。他只好绝望地自己从地板上爬起来,双手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哭喊着跟到了楼下客厅。
卧室里的韩秀珍被儿子的哭声惊醒了,当她看到丈夫的好朋友——周天逸在自己的卧室里时感到甚是诧异,又看到他被打得鼻青脸肿、一副狼狈不堪的模样,然后掀开被子看到没有穿外衣的自己瞬间明白了过来。可她居然没有赶紧穿好衣服追出去向还未离开的丈夫解释,只有小羽欣在做无谓的恳求。
小羽欣挂着两行流线般的泪水追着安泰兴来到客厅。他仰着头,双手紧紧地拽在一起。竭力地呼吸着,想让自己平静下来,但这个平时他觉得宽敞、舒适的空间忽然让他有种窒息的感觉。他没办法让自己激动、愤恨的内心平静下来,他感到呼吸困难,特别不顺畅。他想要逃避,逃得越远越好。他不能够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似的去面对那位慈祥、和蔼、令他尊敬的老人,还有这对可爱的儿女。他更加做不到用一颗宽容、平和的心去面对那个自己爱了20年的女人。纵然有诸多的不舍,他也没办法再在这个曾今和现在给过他无数温暖的、这天晚上以前还十分和睦的家里待了。
此时此刻,安泰兴的内心被耻辱充斥着。所有的这一切顷刻间让他感到羞耻,包括站在他身后泪眼婆娑看着他的女儿,都让他觉得受到了极大的讽刺,所以他不敢回过头去看她一眼。他怕看到那双和她妈妈十分相似、漂亮好看的眼睛时会狠不下心来,会违背自己受了凌辱的心灵。他重重地舒了口气,毅然决然的迈开了脚步。
“爸爸……!”小羽欣急速地冲向前去抓住了安泰兴的手臂,她泣不成声地哀求道:“爸爸,不要离开我们,求求您,不要离开我和妈妈弟弟他们……。”她死死地抓着他的手不肯放开。
安泰兴的心被触动了,他转过身,眼神复杂的看着眼前这双溢满泪水的双眸。而小羽欣并不能理解这种复杂的眼神,她只知道这一刻不能放开这只宽厚、温暖的大手。但这只宽厚、温暖的大手狠狠地将手从她的手里抽了出去,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了。
“爸爸……!”
小羽欣悲怆、凄凉的哭声在整栋安宅里面回荡着。
安泰兴转身的那一刹那,小羽欣在他的脸上居然看到了鄙夷、厌恶的神情。她绝望地一屁股坐在了冰冷的地板上,不可置信地摇晃着肩膀上的小脑袋。他以前那么爱自己,那么爱妈妈和弟弟他们,她怎么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觉得一定是自己看错了。她不停地摇晃着小脑袋,想以此驱散自己所看到的、满是鄙夷、厌恶的神情。
“爸爸……!”
小羽欣努力从地板上爬起来想追出去,但是,就在她站起来的那一瞬间,她是那么的恨自己,恨自己这般无能没有留住爸爸。她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了,她听见了外公焦急、担忧的嗓音,弟弟伤心、无助的哭声,妈妈愧疚、悲伤的抽泣声,还有那个害得爸爸离开的叔叔惭愧、无奈的叹息声,所有的声音在模糊的意识里汇集成一片。她朦朦胧胧地好像又看到了那张熟悉、和爱的脸庞,他正忧虑地看着她、拥抱着她。她露出稚嫩、开心的笑容,无比信任和依赖地躺在那个有些陌生的怀里……。
“爸爸,您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