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月前，君梦遥想着离上回收到苏年的信已有一个月了，当时他说门中有事，要他回去一趟，于是就决定去长歌门碰碰运气。
那时她在帮中，原本也无事，经常去帮着照看新来的孤儿。走之前，便跟那边管事的师叔说了一声。她还去找了帮里另外一个师姐，据说是君山纹身手艺最好的人，而且来者只收一壶酒。君梦遥便在走前请那位师姐将自己的腰腹，腿上全都纹上牡丹。那师姐说，她后背上的虽然形状画得不错，但着色太淡，于是也给她重新修整了一遍。完工后，君梦遥站在镜子前，简直觉得自己都能被自己迷住。
唯一不巧的，就是师父和师娘都不在。于是也没办法说一声，只是留下一封信，就走了。
等到了长歌门，正是一个夏末的傍晚，斜阳余晖尽染。撒在坐落于千岛湖中的白墙黑瓦上，反倒是终于将这里添了些人间烟火的气息。询问门中弟子后，君梦遥得知苏年下午的时候一个人去了挽音阁。
是一个好心的大姐姐给她带了路，路上大姐姐说：“这个时辰挽音阁的人大概都散了，苏年若不在，你再去问问别人。”
君梦遥笑着说好。
然而到了门口，还未进院子，便能听见从里面传来的琴声。琴声萧瑟，很适合这个季节的晚风。君梦遥说道：“他在里面！大姐姐谢谢你！我自己进去就好！”
那姐姐笑了笑，没说什么便转身告辞。
君梦遥来到院中，果然见那个人独坐于堂内，青衫半染霞色，指尖来回划过琴弦，似与俗世无干。她其实并不怎么懂琴，自然是听不出她进来后琴声中微妙的变化。还自以为没有被发现，也不等曲终，突然大喊了一声：“忆安先生！”
琴声戛然而止，那个人的声音中分明是带着笑意：“两年未见，还是不让我弹完一首曲子。”
她闻言愣了一下。他转过身，带着温和的微笑：“君姑娘，许久未见。”
苏年给君梦遥找了个种着桃树的小院子让她暂且住着，地方是个好地方，风景什么的都好，只是那屋子没有门，正面只有一排纱幔，纱幔后只有一排竹帘，大概也只能夏天住住。
苏年自然常常来看她，每回要么带的是从同门那里借来的稀有诗集，要么是刚抄来的太白先生新作的诗稿。君梦遥都不好意思向他坦白，这些东西自己如今早就不感兴趣了。肚子里唯一的存货，早都在给他的信里搜刮完了。可是她还是很喜欢这个人，即使只是看着他弹琴的样子，都觉得岁月莫如静好。
几日后的一个傍晚，苏年听完师父授书后，又来到这个小院子。这回带来了一个小酒瓶，说知道她喜欢酒，这是一个去东瀛留学的同门刚带回来的，正好给她尝尝。
君梦遥不习惯用什么酒盏，直接对着酒瓶喝了一口，皱了皱眉道：“味道太淡了，跟水似的。”
苏年只是笑了笑：“是么？我还想着是个新鲜玩意儿，以为你会喜欢。”
“一看先生这样，就知道不常喝酒。”她笑说着起身回到屋中，提来自己随身的酒壶，“先生尝尝我这酒。”
盖子打开，瞬间酒香四溢。苏年抬手将酒盏盛满，只是放在鼻尖闻了一下就感到醉意袭人。不过还是小心地尝了一口，入口确实香醇，到喉咙时却明显感到被烧了一下，后味则更是让人觉得意犹未尽，遐想无穷。
“确实是好酒。”他说。
两人就并肩坐在廊檐下，君梦遥随手一接就能接到门前桃树的花瓣。其他地方，即使是君山这个季节也早没有桃花了，也就江南风水好，花期才比其他地方更长一些。她说：“这壶酒其实真的有些来头。五六年前，我那师兄刚从雁门关回来，就带我去桃花林那边埋下了两壶酒。虽然那时我还不会喝，但他说丐帮弟子不能不会喝酒，我以后也迟早得会的。埋下这两壶酒，就是我们俩的私有财产。今后谁若是心里有了明确的方向，离开君山前，自己想着将财产带上。我就是来找先生前，将这壶酒挖出来的。”
他转过头，低眉看她：“想不到是君姑娘这么贵重的东西，忆安受之有愧。”
她却没有立即回应他的目光，自顾自地笑了笑：“先生你话真多，不过一壶酒而已，叫你喝就喝了。我陪你一起喝。”说着抬手，将眼前两只酒盏都盛满。自己拾起其中一只，举到他面前，“先生你帮我想想，我们敬什么好。”
苏年亦拾起另一只酒盏，看着她的眼睛，声音温柔如故：“敬两年未见的时光。”
斜阳余晖已退，夜色还未染透，明月在积云后面若隐若现，依稀可见一圈光环。“那我敬眼前的花前月下好了。”她说。
随着一声酒盏相碰，两人皆是一饮而尽。也没数是喝了几轮，只是酒壶就要见底的时候，夜风突然大了起来，卷起漫天花瓣，似是山雨欲来。
“等下大概要下雨。这桃花今年难道留到这么久，明早大概就只能等来年了。”苏年说，说道后面声音已有些飘忽，“我大概是有些喝醉了，时候不早，该回去了。”
君梦遥看着他微微泛红的脸，心中突然闪过一万个念头，最终是说：“先生，这酒其实喝不醉人的，只有人才能醉人。既然是最后一夜桃花，先生不看，不觉得可惜么？”
他沉默了一阵，却突然说：“说了几次了，不要喊我先生。怎么就是不听？”
而她仍是盯着他看，似乎还在努力尝试从他的表情中找到什么答案。“那我不喊你先生，你也不要再喊我姑娘了。”言至此顿了一下，又接着道：“忆安，虽然有时候觉得当年大概让你失望，但还是常想，幸好我当年没有跟你走。”
苏年泛红的脸上，神情还是恍惚：“为什么？”
君梦遥笑了一下：“当年还没到十六岁啊，年纪太小了，只是在自己的幻想中喜欢着你。让你那么轻易得逞，你大概才会觉得没意思。如今这样正好，我们谈谈诗词，喝喝酒，赏赏桃花，还可以……”没有说下去，只感觉自己的双颊烫得要烧起来。
“还可以什么？”他有些茫然地问道。
君梦遥没有立即回答，兀自沉默了许久，最终好像有什么终于在心里释然一样。“忆安，其实这么都天一直想告诉你一句话，却又怕你失望。不过现在觉得还是告诉你的好，短痛不如长痛。”
“我会如何失望？有什么话你说就好了。”
她自行饮尽酒盏中的酒，放下的一瞬间，另一只手突然拾起手边的打狗棒，直接向身边的人挥过去。而苏年正被她灌得精神恍惚着，反应过来时，肩膀已被打狗棒按在地上，那个人就跨坐在他的身上。
他无心地笑了一下：“不是说赏完最后一夜桃花么？变主意了？”
她却没理他。明明已是这样的动作，君梦遥的神情却是难有的认真：“忆安，你常夸我笔下生花。可是对此我只能说，承蒙赞赏。你大概觉得我同你一样痴于诗中的婉转飘逸。可是我只能实话告诉你，这些年我在君山学的不是什么太白先生的千古绝句，而是我师父一直教我，打人，要按在地上打。”
苏年静静地听她将话说完，然后只是像往常一样温和地笑道：“所以这招也是你师父教你的？”
“不，”她坐直身体，直接将打狗棒扔到一边，“这招是我师兄教的。他教的都是歪招，我不该用的。”
苏年看出她还想说什么，便没出声，仍然躺在那里等她想好。
君梦遥终是叹了口气，“忆安，我其实也不知道你喜欢怎样的姑娘。如若你喜欢的是能此生与你对诗作曲的才女，我大概不是。所以你若是改变主意，明早天亮就可以告诉我。只是今夜，我不准你后悔。”风越刮越大，连屋内都被吹了一地花瓣，更不要说廊檐下的两人，早已落满全身。而她却拾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腰腹上，“赏不了桃花，还可以赏牡丹啊。忆安你看这些牡丹，都是我离开君山前想着要见你，专门为你纹的。”
他的目光流转过她的身体，最终定格在了她的眼中。另一只手托过她的脸拉近自己。“梦遥……”这是他第一次这么喊出她的名字。
那一瞬间唇齿相融，其实她已然卸下了所有防备。似乎是听见了雨滴打落在木板上的声音，苏年还停在对方腰上的手突然用力，一下子使两人一起滚到屋内，还顺便调换了一下位置。他仍然是望着她的眼睛，手指从她的额头抚摸到她的脸颊，似乎是想将她看得更清楚。而后指尖游走至颈侧，再至锁骨。
终于是开口：“长歌门从来不缺才女。君山多半也不缺侠女。可是梦遥，我真的只喜欢你……”
至半夜，外面的雨势仍然不减，君梦遥一下子都不想动，就使唤苏年去将竹帘拉下来，再抱床被子来盖盖。眼前苏年则完全不似平时知礼束己，全身只挂了一件白色薄衫，腰带随意搭了一下，披散这头发在屋中走来走去。等再躺回君梦遥身边时，自己突然笑了一下。
“你笑什么？”君梦遥眯着眼睛问道。
“笑自己今日一下子做了许多越了规矩的事。”他有一手撑起头，一手抚摸着身边人的头发，“是不是还疼？”
“不疼！”直接被吼了回来，“都说了一点都不疼！再问我就打死你来证明！”
看着她胀红的脸，苏年忍不住亲了一下，说：“我过两日要去洛阳。你跟我一起吧，要是再让我等两年，我可就真的要反悔了。”
然而君梦遥只是挑了挑嘴角，完全一副有恃无恐的样子：“那你反悔好了！明天一早我就回君山！不劳你送！”
苏年无奈，自知甘拜下风。搂过身边的人在她耳边说道：“你这姑娘啊……真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