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名八月十六回到君山中。进屋时没见师父,只有师娘坐在师父常坐的位子上,腿翘在案上,随意的翻着手中的书。
“师娘……”落名有些不确定地喊了一声。
而叶无歌只是抬眼瞥了他一眼,再无更多反应。
落名顿时觉得气氛不对,又小心问道:“师父人呢?”
“要饭去了。”
“啊?嗷……那我师妹呢?”
“走了。”
“啊?什么时候走的?去哪了?”
大概是被落名一下子这么多问题烦到,叶无歌放下书瞪着他,瞪得落名都不敢说话。“那师娘你要没事我先走了……”说着就要转身。
叶无歌突然笑了一下:“说几回了,不要喊我一个大男人师娘,总之你和君儿从来都只向着你们师父,如今更是一个个翅膀都硬了。我之前回了趟杭州,还知道给你们带点那边的月饼。你们倒好,中秋节没一个在的。你第一个回来也好,来切磋一下吧。”
落名刚从荒漠回来,对于那边的事还记得清楚,笑道:“师娘我现在可厉害了,你还真不一定打得过我!”
叶无歌微微侧头,“是么?当年扬州城里,可是没人敢应我的邀请呢。”
两人在后院中,结局不过是落名差点被重剑砸晕在地上。不过叶无歌看上去终于是心情好了些:“嘁,打不过你师父,还打不过你?”
落名一脸委屈地望着他:“师娘你变了,你以前最疼我了。”
叶无歌也只是无奈地回答:“肉包你也变了,你小时候最可爱了。”
“什么情况?”从屋内传来这一声。
“师父。”“童哥。”
两人几乎同时出声。然而尹童径直走到叶无歌面前,说:“帮中事情太多,原本以为能早几天赶回来的。”
叶无歌对他笑了笑:“肉包也才刚回来,同他切磋一下,看他长进没有。”说着回头看了看地上的落名。
尹童也看过来,脸上没有太多表情:“长进了?”
落名只是一脸委屈的看着师父,输成这个样子,此时都不敢点头。还是叶无歌开口:“确实是长进了许多的。倒是我,如今彻底闲散下来这么久,荒废到重剑都快提不稳了。”
尹童闻言便不再看落名,而是牵起叶无歌惯拿重剑的手,仔细揉搓着,柔声说道:“那委屈你了。先进屋吧。”说完还是回头看了落名一眼,“我如今确实是不怎么管你,但你以后走之前能不能跟我或是你师娘说一声?这回我也不计较了,自己该干嘛干嘛去。”
当落名一肚子憋屈回到屋中时,就看到了枕边印着苍云军戳的信封。其实他仔细看看是能看明白的,只是从前仗着师妹在,一直偷懒。拆开信封后,其实上面只有一句话:阿落,我要回雁门关了。
落名放下信,脸上倒看不出情绪,只是似乎在想些什么。
想起了一些十八岁时候的往事,自己还在雁门关的时候。那时候还觉得燕如雪比自己大了好多,然而一转眼自己都已经到他当时那个岁数了。
然而那些场景仍然历历在目,仿佛只是发生在昨天一样。落名总是一趁着燕如雪没事,就拉着他到城墙底下瞎晃。其实到这几个月,落名仍然不喜欢呆在军营里,觉得规矩太多,连酒都不好意思明着喝。
“你打算什么时候来我们君山看看啊?”他总是这么问。
“等打完仗的。一定去。”
落名“嗤”了一声,“你每次都这么糊弄我。那要是永远打不完,你就永远不去了?”
燕如雪笑了笑:“不会的。迟早有一天能打完的。”
落名实在觉得这些车轱辘的话没意思,正好转头看见自己的隼飞过来找他,跑上前去伸出手,使白凤停在他的手指上。一边对着燕如雪招呼道:“你过来看,我的隼现在胖成这样,都快飞不动啦!”
燕如雪上前来牵住他的手,却没朝白凤瞥一眼。
落名仍是笑道:“好像飘雪啦。不过白凤肉这么多,一定是不会怕冷的!”
白凤大概是听着不高兴了,扑棱了两下翅膀,就转头飞走了。
落名一望着白凤飞走的方向。雪越下越大,飞雪迷眼,其实也看不清什么。然而落名没有因此收回目光,似乎那看不见的天际,有什么他想要抓住的东西。
燕如雪却完全没有在意他目光所及的方向在哪里,漫天飞雪中,他只是一直低头凝视着眼前的人。
十八岁时的落名从来不知道去考虑什么,做事全凭一时兴起。那时真正在意的,除了去灶房大叔那里讨酒喝,便只有燕如雪一个月中哪几日不用值夜,哪几日只用值半夜。即使是回到君山后,还自以为已见多了世面,随时哪天等师父不管自己了,便再回雁门关找他。
他在君山岛内,眼中有天高地远。他在雁门关外,眼中只有一个人。
很多事,落名是没有办法知道的。比方说他回君山没多久,燕如雪收到一封一位在太原的同门寄来的信,说城内来了个打听他的人,问他要不要来见一下。
燕如雪想着自己也没得罪过什么江湖上的人,于是就告了趟假去了。见了面后,对方一个中年人,看上去平常得只是城中随时可见的路人。
“敢问是燕如雪将军?”对方问道。
“将军不敢当。请问阁下有何贵干?”
那个人看了看燕如雪,便直接开门见山道:“我向燕将军问一个姓方的人。”
燕如雪只是答:“我一直在军营中,不认得什么姓方的同门。”
对方笑了笑:“不是燕将军的同门。是几个月前在太原常与燕将军喝酒的那位。”见燕如雪的眼角跳了一下,似乎更加确定没有找错人,那人又说,“几个月前人突然不见了,上个月也没有君山的消息。反复询问,只问到燕将军大概是个知情人,特来请教一二。”
燕如雪其实并没怎么听懂,自己喝了口手中的茶,说道:“确实是我一位朋友。然而我都不知阁下是什么人,同他什么交情,故恕无可奉告。”
对方看上去早料到燕如雪会这么说,仍是微笑,“那燕将军又是否知道这方姓少爷是什么人?”
“少爷?”大概在燕如雪的映像中,很难将阿落同少爷一词联系到一起。
对方的手指似乎在桌子上比划着什么,燕如雪没细看,只是听那人说:“看来燕将军还不是局中人。局中事牵扯甚多,恕我也无可奉告,是为燕将军好。只能说一句,这位方……不知是方莳还是方落少爷,是我一位故友之子。看来也是同燕将军关系匪浅,故燕将军若不愿意说,我自不会多问。只是燕将军若没有把握将其护好,还是不要再给自己招惹麻烦。”
“既是故友之子,为何不直接相见,反而要四处打听跟踪?”燕如雪说道这里自己突然笑了一下,看着对面人的眼睛,“更何况我若是有把握将他护好呢?”想自己护不了那么多生死弟兄,护不了坚固不催的雁门关,若是再护不了这一个人,那也不知此生所图了。
对方也只是笑了一下以作回应,笑中似有一千种意味,“你们这些年轻人,总喜欢任性而为。不过我既说过不多问,那便告辞。只请燕将军三思。”
那个人就起身走了,不一会儿就消失在人群中。燕如雪才发现茶馆的桌子上,留下一个“空”字,是那个人仅用手指刻出来的。
回去后,燕如雪想了许久,终还是决定不将此事告诉阿落,再看事后发展。其实接下来四年,也都没有发生什么大事,他以为真的能为落名处理好这些琐事,也就没再想着告诉他了。
只是去年,真的后悔不该让落名去洛阳一趟。写信时也是疏忽,没想太多,只是四年里无数次差点死在沙场上,太想他了而已。
落名如今,自然也不再似当初,遇事懂得了多留心眼。所以当看到燕如雪信中内容时,他第一个想法就是,他不该这时候回雁门关。如今长安洛阳的战事都正在势头上,除非雁门关那边出了大事,不然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回去。
细想不得结果。
落名去找了帮忙照看孤儿的小师叔。“哎,肉包子你回来啦?”师叔招呼他道。
其实落名之前只来看过两回,大部分时候还是师妹帮忙照看。“嗯……”他随口应着,“我听说我师妹走啦,她去哪里了?”
师叔说:“之前好像听她说去长歌门了。姑娘大了想着往外跑也是正常事,也就你们师父还把你俩当小孩子。”
落名手里拿着个纸包,“我回来路上给她买了糖。她不在的话,师叔拿给屋里的孩子吃吧。”
师叔接过,靠近他低声道:“那我拿给右边屋里那俩小子了,你知道情况的。”
落名点了点头,也放低声音:“还是没办法解决?”
师叔摇了摇头:“来看过的大夫都说中毒,却都说不清楚是什么毒。不过这些个中毒的孩子都是从叛军营里捞出来的,肯定同叛军有关系。那俩小子如今一睡睡大半天,醒来就吐血,我估计也就这几天了。实在可怜了,也就十岁左右。”
师叔进屋后,落名还在院子里想着事情。想他当年在雁门关,其实也见过类似的症状,毒性发作时,中毒之人会口吐黑血。他当时也问了燕如雪,然而燕如雪只是告诉他不要到处乱跑。落名也知道军营中总有机密,当时也没有多问。
落名回去后,胡乱画了一封信,寄去了洛阳。傍晚时分,去找了师父。“师父我要走啦。”
“刚回来就走?又要去哪里?”
“去雁门关……师父你不会不给我去吧……”
师父撇了撇嘴角:“我不给你去你就不去了?”
落名没有说话。
“童哥。”是叶无歌从院子里进来,看上去刚沐浴过的样子,大概不知道落名在。
尹童只是对洛名挥了挥手,“有时候我都常忘记你也是二十好几的人了,爱去哪去哪吧。自己管好自己。”
落名当晚就走了。路上还想,这个季节,雁门关已经开始飘雪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