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习惯了书乡市脏器泛起的腐朽纸张呛鼻的气味,当你终于熬过了四处飞舞的书尘所引起的第一阵过敏性喷嚏狂潮,眼睛也慢慢适应了成千支烟囱喷出的浓烟而不再掉眼泪时,你就可以开始领略这座书乡市无数的怪奇之美了。
书乡市拥有五千多家正式登记营业的旧书店,还估计有一千家左右半合法的小书店,这些小书店除了书籍之外,也贩卖酒精饮料、烟草,以及据说能提升阅读乐趣、有助于集中注意力的迷幻香草和萃取物。此外,还有多得数不清的流动书贩,他们有的使用装有滚轮的书架,有的推着手推车,有的斜背着书袋,有的用独轮车装载着各种你想象得到的图书。书乡市有着六百多家出版社、五十五家印刷公司、十几家造纸厂,以及为数越来越多、以生产铅字和印刷油墨为业的作坊。另外还有贩卖成千种书签与藏书票的商店、专门制造书挡的石雕作坊、堆满书架与写字台的木作坊、家具店。当然,这里也不乏生产阅读勇眼镜和手持放大镜的光学仪器制造业者,而在每个角落更可见到各式各样燃着壁炉、经常举办作家朗诵会,而且二十四小时开放的咖啡馆。
在这里,我也见到了数不清的消防站,每一处无不光可鉴人,大门上有着巨大警钟,马车随时待命,后方拖车上也装载着铜制水箱。据说书乡市曾经发生过五次非常可怕的火灾,使一大部分的地区和书籍付之一炬。书乡市是这片大陆最容易遭受火灾侵害的地区了,这里不时吹袭着街道的强风会因季节时而凉爽、时而寒冷或酷暑,但从来不曾暖和过,难怪此地居民总喜欢待在室内,把室内弄得暖融融的—当然也靖城看书。而时时烧着火的炉子、隔壁邻居家易燃的古老图书、飞扬而起的火星等等,都使书乡市时时处在“火烧眉睫”、可能遭受火灾肆虐的危险状态。
我必须克制自己想马上冲进任何一家书店大翻特翻的冲动,因为真要这么做的话,在夜晚来临前我是决计不出来的,而现在首要之务在于替自己找个栖身之所。于是,我先打从一个个橱窗前经过,双眼发亮,想记住那些拥有特别令人心动的书的书店。
啊,它们—蛰梦书---就在那里!书乡市的居民如此称呼旧书,因为从书商的角度来看,这些书籍既非真正活着,也不是真正死去,而是处在一种类似睡眠的过渡状态。它们曾有过的自我存在已成过去,而在前方等待的则是衰败,因为它们只好打起盹来,成百万成千万地滞留在书乡市的架子上、箱子里,在地下室、地下迷宫里。唯有当其中某一本书被寻书者拿在手上翻阅、购买并带走时,它才能苏醒重生—而这也是所有蛰梦书的梦想。
瞧,这里—卡里班的《毛短袜里的老虎》,还是初版书呢!瞧,那里—阿德拉的《刮了毛的舌头》,还配了叶利胡著名的插画呢!还有优得乐那本传奇性的诙谐!帕里广受好评的自传《一个名叫雪花的村子》,出自他这热爱写作的重刑犯之手,写成于铁城的地牢里—还附有他用血签的名!触目尽是打从丹向我热情推介后,我便梦想已久的书。每面橱窗我都不放过,脸孔紧贴着玻璃片,把鼻子都压扁了。我勇慢得像蜗牛的速度前进,像个醉鬼般摸索着经过每一家书店,最后我终于压抑这种欲望,决定不再专注于单一的书本,而是以书乡市为一个整体去体验。我不再见树不见林,不再见书不见城。我在诗龙堡度过的诗人时光既安逸又安于梦想,只有在偶尔遭到围攻时才有波动;而书乡市街头上各式各样的活动则噼里啪啦把各种印象如冰雹般朝我当头落下。意象、色彩、景况、声息、气味,每一样都既新颖又动人。这里有着查莫宁所有的各种生灵,而每个生灵又各有陌生外貌。在诗龙堡里永远是一成不变的脸孔,亲戚、朋友、邻居、老相识;而这里,一切都充满未知而又新奇。
继续、继续,继续探索未知的领域!这里四处可见扯着嗓门朗诵自己作品、寄望能有出版商或富有的赞助者刚好逛来并注意到他们的瘦巴巴的诗人。我发现确实有几名看似富裕饱足之士在这些街头诗人附近徘徊,而一些肥胖的野猪族裔也专心聆听,偶尔还做点笔记。他
们并不是慷慨的赞助者,而是文学经纪人,专门寻找前景光明的作家,诱逼他们签下“卖身契”,再让他们充当影子作者,冷酷压榨,直到最后一丝创意都挤光了为止一这些事丹都曾经告诉过我。
拿帝夫托分族公务员分成小队警觉地来回巡逻,想找出没有拿帝夫托分许可证的非法书贩。这些公务员一现身,书贩们马上把书往袋子里一塞,推起推车作鸟兽散。
活报纸-----套在用传统报纸打样连成的纸斗篷里、行动敏捷的小矮子一也穿梭在巷弄里,高声兜售文学界最新的八卦新闻,过往的行人只须付些许小钱就可以仔细阅读那些纸斗篷上的报道:
你听说了吗?姆里阿把他的短篇小说《柠檬定音鼓》卖给出价最高的梅利森出版社了!
难以置信:由于编辑作业延迟,欧格壁的长篇小说《酥饼面团里的一只鹈鹕》将再延后半年出版!
大爆料:范托塔斯?片姆《真理饮者》的最后—章居然抄袭了乌格利?普鲁岱的《柴与狂》!
猎书徒匆忙穿梭在一家又一家旧书店,急于将手中的猎物脱手或争取新合约。猎书徒!从他们那一身的矿灯和水母炬,从他们那皮革制成的刀枪难入又适合作战的服装、甲胄的组件与锁子甲,从他们携带的各种器械和武器(斧与刀、尖头十字镐与放大镜、缆绳、细绳与
水瓶等等),马上可以认出他们的身份。真巧,这时就有一个猎书徒刚从下水道出口爬出,从我脚边探出身来。他戴着铁盔和金丝面罩,是个令人一见难忘的家伙。这种护身装备不只是为了防护书乡市底下那片神秘世界的尘埃和昆虫。丹告诉过我,猎书徒在地底下不但互相抢夺猎物,还相互作战甚至杀戮。当你亲眼看到这些头盔、铠甲严密护身的家伙喘着气、咕哝着爬出地面时,你就不得不信了。
但是过往的行人大多只是观光客,他们纯粹出于好奇来到这座蛰梦书城。他们往往成群结队地被领队赶到巷弄里,这些领队手持扩音器,对着自己的团员嘶吼,解说乌瑞安?努塞克的《灯塔谷》究竟在哪座屋子里高价卖给了哪家出版社,而那些观光客则叽叽喳喳伸长了|脖子,像发发情的公鹅般紧跟着他们,对那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啧啧称奇。
一路上老是有血腿蛮子挡住我的去路,把一张写着今晚炉柴时光荣幸邀请到某位作家莅临某家书店并朗诵作品之类文字的纸条塞到我手中。过了好一阵子,我才学会不去理会这种拦路劫人的做法。
四处都有体型矮小的生灵装扮成会走路的书,摇摇晃晃地走来走去,替《茶杯里的美人鱼》或《甲虫葬礼》等书宣传。因为窝在这种假书里,视线不免受到限制,偶尔他们也会彼此撞到,这时他们往往会轰然倒下,接着在旁观者的笑声中吃力地站起身来。
有名街头艺人耍着十二本厚重的书,这种技艺今我瞠目结舌。大凡试过把一本书往空中一扔再接住的人,就知道这究竟有多难了---在此我必须特别声明,这名街头艺人有着四条胳膊。其他街头艺人则装扮成查莫宁文学史上各号有名的角色,每当有人丢钱给他们时,他们就背诵一段那部作品。光是在某个十字路口我就看到了《切成丁的》一书里的哈里欧、《当石头哭泣时》里的欧库以及戈福德?勒特凯的巨著《查尼拉与木赫》里深受肺结核之苦的女主角查尼拉?酷酷嫂。
就在这时候,扮演查尼拉的女士正好戏剧化的高呼:‘我只不是个瘪丑山女,而你,我的爱人,你却是木赫,我们永远不可能结合,让我们一起从恶魔谷纵身跳下吧!“
光这几句话就让我双眼再度泛泪了,戈福德真是个天才呀!我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能从这场戏面前走开。
前进,前进!仔细看了橱窗里的海报,尽是朗诵之夜、文学沙龙、新书发表会和诗作竞赛的宣传。流动书贩一再将我拉开,劝我购买那些破烂不堪的货品,还尾随我,从街头一路缠到街尾,扯开嗓门朗诵自己的货品。
为了逃开其中一名家伙的纠缠,我无意中经过一座漆成黑色的屋宇,门上的木牌写着这是凶恶书馆。一名獒人披着猩红色的丝绒斗篷,不断来回走动,露出令人生畏的狺狺犬牙,压低声音警告路人:“踏入凶恶书馆者,后果自行负责。儿童与老人禁止入内!请考虑最严重的后果。这里有会咬人的书,有想取您性命的书!含有剧毒、会掐人颈脖、会飞的书,这一切都是来真的。这里不是鬼屋,而是实况演出!各位先生、各位!女士,踏入凶恶书馆之前,别忘了准备好您的遗嘱,向您的挚爱吻别!”
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放在担架上、罩着床单的躯体从侧门被抬出来;而从钉死的窗子里则不时传出闷声呼喊。尽管如此,参观者还是成群挤入馆内。
“这不过是骗观光客的,”一名穿着花斑装的半侏儒对我说',“没人会蠢到把凶恶书公开给大众。要不要来点真枪实弹的?有没有兴趣来个迷幻奥母?”
“什么?”我反问一句,还搞不清楚状况。
这名半侏儒掀开衣服,亮出藏在里面的十几个小瓶子给我看。他慌张地柔东张西望,接着飞快合上斗篷。“这是体内有奥母流贯的真诗人的血液。”他暧昧地压低声音说,“在一杯酒里滴上一滴,你就会迷幻地写出一整部长篇小说!一小瓶只要五皮拉。“
“多谢,不用。”我婉拒说,“我自己就是个诗人!”
我落荒而逃,那名半侏儒却还在我背后高声叫骂:“你们这些诗龙堡爱摆作家派头的家伙,老以为自己与众不同,你们不过也只能用墨水作诗罢了!而奥母呢,你们也不过只有极少数几个才能得到!”
糟了,显然我是误人书乡市最见不得人的角落了。直到此刻,我才注意到这里可以清楚看到许多猎书徒四处晃荡,或是和一些形迹可疑者在进行非法交易,可以看到有一个拿出镶嵌珠宝的书,而另一个则拿出满是沉甸甸皮拉的钱袋交换。看来我是误入黑市了。
“你对金榜上的书有兴趣吗?”一名从头到脚一身黑皮衣的猎书徒问我,他头戴一副用马赛克拼成的骷髅头面具,腰带上插着十几把刀,靴子里还插了两把斧头。他说:“跟我到后面那条暗巷,我就给你看那些你连做梦都梦不到的书。”
“多谢一一”。我边急着找退路边答,“没兴趣!”
这名猎书徒忽然露出狰狞的笑容,在我背后怪声怪气地说:“我也没什么劳什子书,我只想扭断你的脖子、斩断你的手泡在醋里卖”在书乡市,诗龙的骸骨可是抢手得很哪!”
我匆匆逃离这个声名狼藉的地区,经过几条巷子后,一切又复归正常。这里只有寻常的观光客和表演名剧的街头艺人。我松了—口气,但只要一想到防腐保存的诗龙躯体在书乡市居然具有相当的市场价值,我就感到毛骨悚然。
我再度隐身到人潮里。一整帮个子娇小费恩哈赫矮人羞涩地踩着碎步、小手牵着小手地从我面前经过,睁大了亮闪闪的眼睛,找寻他们最心爱的诗人。
“那里,那里!霍西安在那里!”他们忽然尖声高叫,激动地用细细的手指指着某个生灵。一会儿又叫道:“那里,那里!多愁善感的凯哈德在喝咖啡!”就这样,这群费恩哈赫矮人里不时有人兴奋得昏倒。
我走呀走呀,我得承认这段时间里所看到的一切奇特景象,实在超过了我的记忆能力,就好像在一本有大量插画的书本里漫游,看到的艺术奇想一个胜过另一个:为现代化印刷机宣传的、会走路的字母;画有著名小说角色的房屋外壁;诗人的纪念碑;厚敦敦的书挤爆到马路上的旧书店;争先恐后在装着书籍的箱子里翻找的各色生灵;拉着装满折扣旧书的大推车的阎浮巨蟒,其中还有粗壮数萝卜蠕虫忙着把这些烂书一车一车地往群众里扔。走在这座城里得不时缩起身子,免得被飞来的书击中头部。在这片喧闹之中,我只能捕捉到只言片语,
不过无论形式为何,听起来似乎都和书籍有关:
“我宁可逃到狼人林也对巫魔女文学敬谢不敏……”
“今晚炉柴时光在滚金口书店朗读……”
“买了奥罗拉?雅努斯第二部长篇小说的初版书——前言有两个错误的版本,只花了三皮拉……”
“要说有谁真的拥有奥母的话,那应该就是德理稀了…”
“版面设计是整个印刷业的耻辱……”
“该有人写部批注小说,里面只有批注和批注的批注,这岂不是…”
最后我在一处路口停下脚步,以自己的身体为轴转过身去,数了数从这里岔开的各条道路上的书店,共有六十一家。我的心都跳到喉头了----生活与文学在这里似乎合而为一,所有一切都围绕着文字运转。是我的城市,这是我的新家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