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再度苏醒时,我的第一个念头是:我又置身在长号喇叭音乐会上产生幻觉,以为自己来到书乡市的地底世界了。眼前是一条毫无止境的通道,通道以水母灯照明,左右两侧夹峙着满满的书架。
然而,当我麻痹的躯体渐渐从僵硬状态中恢复知觉,我才模模糊糊意识到,我果真置身在书乡市的地下迷宫里。我半坐半躺,身体倚靠在书架上。我首先感到双脚有股暖意,接着是腿、躯干和头,最后我呻吟着站起身来,拍掉斗篷上的灰尘。
怪的是我并没有惊慌失措,或许这是因为毒性还没有完全消遐,又或许是因为我的神经还麻痹着。此外,这些年高德劭的古书也具有镇定心神的作用。啊,忠实又亲爱的读友呀,尽管命运出现了这种令人沮丧又震惊的大反转,我还是乐观无比。这又算得了什么呢?我还活着,我在书乡市的地底旧书库里头迷路,不过就这样!这里有许多通道,有光线,有书架和书籍,这里可不是蛮荒的黑暗地下世界。这些书就是有生灵来到这里又安然回去的明证,而在我上方不知何处还有上百个出口,只要多花点时间找找,总会找得到的。就算这需要几天的时间,也不会拖太久的,思霾客和哈粪拾豆这两个胖子看来没什么力气,一定不会把我拖得太远的。
于是我信步向前走,同时努力分析我目前的状况。毫无疑问,思霾客和啥粪拾豆,我错认为是朋友的这两个家伙,其实是我在书乡市最危险的敌人。在诗龙堡与世隔绝的岁月显然并没有令我更加世故,我还是太轻信了。
只是这两个混蛋到底看我哪里不顺眼,还依旧是是倒了八辈子霉,误成了他们的牺牲品?或者他们是盗书匪之类专找天真旅客下手的诈骗组?哈粪拾豆分明故意把我引入墨汉巷333号这个蜘蛛网里,这一点绝对可以确定。也许现在他们正忙着把我那份珍贵的手稿卖给某个收藏家。看来这份手稿从此将会销声匿迹,而我苦寻神秘作者的任务也夭折了。想到这伤心处,我不由自主地乱摸一通,想搜出那份失去的手稿——结果马上就在斗篷口袋里找到了!
我停下脚步,取出手稿来,不敢置信地呆呆瞪着。思霾客一定又把这封信塞回给我,证它跟着我流落到地下迷宫来了。可是,这么做根本没有意义呀!这让一切变得更加神秘莫测了。
他怕这封信!这应该就是他的动机了。同时他也怕公众知道这封信,基于某种理由,他认定这份手稿非常危险,危险到思霾客觉得光是把它藏在他的地下洞穴还不够,一定要马上把它跟我处理掉才行。
到底是什么让他那么害怕?而到底又是什么让奇必测和那名巫魔女如此惊慌失措?他们两个和思霾客以及哈粪拾豆是一伙的吗?难道我忽略了什么只有经验老到的古书商或笔迹鉴识专家才能破解、隐藏在字里行间的神秘信息?尽管我出神地望着这封信,它却不肯向我透露它的秘密。我把信插回口袋里,继续向前走。
书、书,除了书,还是书。我尽量避免碰触这些书。我体内的毒性越是减弱,我对书籍就越发不信任,我再也不会毫无戒心就翻开任何一本书了。对我而言,装订成集的纸张已经不再“思无邪”了。啊,凶恶书呀!在寇罗佛尼乌斯的回忆录里是如何急切地向我提出警告,他以一整个篇章来介绍这种书。现在我终于想起这些事了——现在,就在一切都已太晚了的现在。
凶恶书的故事,可能是从某个盗书匪用一本沉重的书敲破另一个的头颅时开始流传的,在这历史性的一刻,大家才发现书也是会杀生的;而往后数百年间,用图书制造灾害的手法也越来越多样,并且越来越细腻。
猎书徒的机关书只是其中之一,主要是为了消灭对手。他们伪造特别热门且特别珍贵的图书,外观上几乎和真品毫无差别,里头却安装了夺命机关。比如将书挖空,在里面装上毒箭矢和发射机括,装上用小小的弹射器发射的玻璃碎片、装有腐蚀性酸液的注射器或密闭容器里的毒气等等。只要一翻开这种书,就足以让人失明、受重伤,或是一命呜呼。为了防范这些机关,猎书徒大多会戴上面罩、头盔、铁丝手套,穿上锁子甲或其他防护服;猎书徒这种怪里怪气又适合作战的装扮,主要是为了对付机关书。
查莫宁中古时期浸泡过接触性毒剂的毒素书曾经风行一时,用来排除政治上的异议分子或推翻君主,但也有作家用未消灭竞争对手或纠缠不休的评论家。这段时期,书乡术士研发出了许多接触性毒剂,创意简直是百家争鸣、万花齐放,光是碰到其中一页就会令人聋哑,麻痹、发疯、罹患不治之症,或是从此昏睡不醒。有些毒素会让人爆笑到死或失忆、引起谵妄症或不断摇晃身体,另一些则会让人牙齿和毛发掉光,或是让舌头干萎。其中一种会让碰触到的人耳中不断响起尖细的声音,直到此人自愿从窗口跳楼为止。和这些比起来,我沾惹上的毒素根本算不了什么。
寇罗佛尼乌斯提到过,当时有家出版社曾经在每一版次中都保留单独一本书。加上致命的接触性毒剂,利用这种手法来广为宣传。一般人可能会认为
这些书应该卖不动,但事实恰好相反,这些书反而成了抢手货,因为它们提供了一般书籍所没有的刺激,也就是真正的危险!而这正是书市提供的享受中最最刺激的:不管内容多无聊,阅读时读者额头上都会不停冒汗、两手发抖。而由于健康因素,已经无法承受过大的体力负荷的那些上了年纪的战士和冒险家对这种书更是特别疯狂。
随着查莫宁中世纪结束,毒素书也式微了,原因之一自然是这种书是现代法律所不容的。代之而起的,是造成恐慌和惊吓的反智夺命书。反智夺命书承袭了机关书的传统,并进一步发扬光大。有个激进的文学反对宗派会偷偷将这种书带进书店里,一旦有人翻开其中一本,整座书店就会被轰到空中,炸得粉碎。这个专门制造这种图书炸弹的宗派并没有名称,因为宗派分子根本就反对任何的文字。此外他们也反对句子、段落、篇章、小说,反对任何形式的散文、所有的抒情诗歌和图书。所有销售书籍的商店对这些极端反智的人而言,都是一种侮辱、一切罪恶的渊薮,务必要从查莫宁清除掉。于是他们总是想方设法把极度危险的图书炸弹偷偷带进书店、图书馆或旧书店里,夹藏在热卖的、广受欢迎的书里再溜走。他们认为这么做的话,要不了多久就再也没有人敢打开书来看了。
哪知他们低估了查莫宁居民的阅读癖,为了阅读,他们竟然甘冒脑袋被轰掉的危险。后来恐怖爆炸事件变得越来越少,不知何时这个宗派也瓦解了,原因是宗派首脑在装设炸弹时过早引爆,脑袋被轰掉了。但是翻阅图书依旧还是有风险存在,即使数百年后,在任何地方都还可能藏有反智夺命书.因为这些书已经大量在市面上流通,经常会传闻有旧书店爆炸,除了一个大凹洞之外,再没有留下什么。在书乡市已经有十五家旧书店被炸掉了。
查奠宁的凶恶书数量就和希望某人遭遇厄运的理由一样多。复仇的怒火、贪欲、嫉妒和猜疑等,都是促使凶恶书出现的动机;有时也可能是爱情作祟,比如单相思或妒恨从中作梗。凶恶书所藏杀机五花八门,例如有利如剃刀的带毒书页折角、一碰就会让人呼吸停止的书页花饰、添加香毒的藏书票等。那些习惯在翻书时用口水润湿指尖的读者特别容易遇险,因为他们很可能将纸页上微量的毒剂带进嘴里,下场则是无法呼吸、喉头一阵咕噜乱响、口吐血沫;而感染细菌的滚金边造成的小小伤口则可能引起败血症。此外,炼金术奇书中隐藏的催眠指令,则能让读者在几天之后从峭壁跳人海中,或是把一升水银
喝下肚。
随着岁月更替,关于凶恶书的奇闻轶事也越来越丰富,最后几乎已经真假莫辨了。根据传闻,书乡市地底世界里的书有些甚至可以自行移动、爬行或飞翔,它们比某些昆虫或害兽更有心机、更为凶残,想抵御它们,必须用武器将它们杀死才行。
此外,还谣传有书会在黑暗中呻吟低语,另一些则会用缎带书签勒死在阅读中睡着的读者。也有传闻说有读者全身都消失在某一本凶恶书里,从此再也没有现身,其他人只找到他坐过的一把椅子,上头摊着一本翻开的书本——书中出现了一名和失踪者同名的新角色。
亲爱的朋友们,以上这些就是我在地下迷宫穿行时,脑海里浮现的各种思绪和故事。我不信什么鬼怪巫术,不信任何巫魔女的咒语或其他幻术,但世上确实有凶恶书这件事,已是我亲身经历到的,因此我决定万万不碰任何一本此地的书。
我不太留意周遭的事物,只是不停向前走。到了这个地步,我原先的乐观看法已经消失,眼中所见只有堆满我碰都不敢碰的书籍的墙面和偶尔冒出来的死水母,情况就跟我困在一座毒荨麻组成的迷宫里一样糟。除了自己的脚步声之外,我还听到了各种查莫宁恐怖小说里描述过的骇人声响:沙沙声、叩击声、哀泣声、咆哮声、低语声和咯咯笑声---我仿佛陷入了呼拉瑟丹达?诗芦啼的惊悚乐里。这些声响自然是来自书乡市的坑道系统,是地表世界形成的回声,但在穿过所有地层、各种管路和通道之后,全都化成了我完全陌生的声息,成了地下迷宫的鬼魅乐音。
不知何时我已跌倒在地。我到底跑了多久?半天?一整天?两天?我已丧失了任何一种感受:时间感、空间感、道德感全都不见了。我两腿酸疼,脑子里嗡嗡作响。我就这么躺着,有好一阵子就这么听着地下迷宫令人害怕的种种声响,之后就精疲力竭地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