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来的时候我还没睡饱,又饿又渴,身上还缠着一群讨厌的家伙:在我的腿上、手臂上、肚皮上和脸上,大约有几十只昆虫和其他有害生物爬来爬去:透明的蛆虫、蚯蚓、蛇、萤火甲虫、书蝗、长有钳螫的革翅目昆虫、没有眼睛的白蜘蛛——我发出惊恐的叫声跳了起来,一边疯狂地四处拍打,就在我怪形怪状乱跳一气、慌乱地猛拍着斗篷时,这些生物也一哄而散,其中一只慢肢缺书蜥在躲到书堆后方之前,还再度发出凶猛的嘶嘶声并拍打尾部。我一阵慌乱,直到确定连最后一只虫子都被赶跑了以后,才稍微放心。
接着我又继续向前走。除此之外,我还能做什么?事已至此,我已经失去一切信心了,没有任何迹象显示我和地下迷宫出口的距离缩短了,说不定反而越离越远呢!而这些生物也让我惊觉,有多快就会成为这个残酷的地下食物循环的成分之一了。此外,一再出现在我眼前的、在逃命的路上半死不活的光水母更让我的心情好不起来。它们清楚提醒我自身的处境:很快我就会像它们一样走到穷途末路,精疲力竭,并且脱水而死,躺卧在不知哪条坑道地板上被昆虫啃食。而这一切都只是为了一封信。
想到这封信让我略微停下了脚步,再次拿出那份手稿。我真能破解让我陷入这种窘境的神秘信息吗?或许那个信息能帮我脱离困境?尽管这种希望既愚蠢又虚妄,却是此刻我唯一想得到的,于是我又仔细将这封信读了—遍。这一次我还是怀着和第一次同样的兴奋之情,出现了当时各种情绪反应,这带给我短暂的松弛—直到结尾的句子出现:
故事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这个句子充满了希望和无尽的乐观,我忍不住流出了喜悦的泪水:这真是作家所能赐予一则故事最大希望的结束句了。我把手稿插回口袋里,继续向前走,并且思索这个让我的大脑重获活力的句子。我忽然觉得这名神秘作者想要告诉我一些什么,不论他身在何处,好像此刻他正对我说话。
故事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只是他究竟想说什么?是说我自己的故事从这里才正要开始吗?果真如此,这倒是个挺好的慰藉。或者,我该试着从字面解释它的意思?
故事就是从这里开始的。
“这里”是哪里?“这里”是地下迷宫吗?“这里”是我正在走的地方吗?我同意!但这“故事”如果不是我的故事,又会是谁的呢?
这里除了区区在下我还有谁?昆虫?那当然!书?毫无疑问!
这一闪而逝的灵光朝我重重一击,差点将我击毙。书呀,我这个蠢蛋!我怎么会笨到放着这些书不管?若说有谁能协助我的话,自然就是书了!在我身边有成千上万个聪明的帮手,我却因为唯一一次不好的经验和几则关于凶恶书的故事就不加以利用。
我忍不住想起了寇罗佛尼乌斯用书籍定位的法子,其中最主要的是各个图书室和收藏在地下迷宫里的顺序,这种法子既然能带领他找到要找的书,自然也能把生灵带回地面上吧!
我不像寇罗佛尼乌斯那样知识渊博,但我对查莫宁文学还是略有所知的。至于根据每一本书的保存状况、作者、内容以及版本等推断一本书的年代,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道理其实非常简单:我周围的书越古老,就表示我所在的位置越深;如果我周围的书年代距今越来越近,表示我正往出口的方向移动。这道理虽然不是绝对的,但一般来说总错不了,因为藏书室反映昀往往也是当年主人所处时代的状况。利用这种简单的指示法,我就能依照正确的方向往上走,并且重获自由,只要我鼓起勇气,仔细阅读那些书。
我还有什么好怕的呢?万一我被哪本凶恶书砍掉脑袋,或者被一支毒矢射中了两眼之间,这种痛快的死法总也比痛苦万分地饿死或是活生生地被虫豸吃掉来得好。宁可站着死,也不要像不水母那样爬着死。眼下我只要克服恐惧打开书就行了。于是我停下了脚步。.
走近一个书架。
随意抽出一本书。
在手里掂了掂重量。
看看是否重得可疑,或者书里有没有噼啪噼啪声?
没有。
是不是太轻了,因为里面被挖空,装了致命的气体?
没有,并没有太轻。
我闭起眼睛,把脸别过去。
打开书。
什么事都没发生。
没有爆炸。
没有毒矢。
没有射出一阵玻璃碎片。.
接着我仓促地翻了翻内页。
手指头也没有变僵。
有没有我即将发疯的征兆?
很难讲。
我弹牙发出齿吟赏。还好,我这用来啃咬的工具并没有掉光,都非常稳固。
头晕目眩?恶心?体温上升?
这些情况都没有。
我再度睁开眼睛。
呼!这本书超级正常,没有爆炸机关,没有填装致命气体或者会喷射酸液,是一本完全没有恶意的书。这本书就跟一般的书没两样,纸上印有文字,封面是用沼泽猪皮制成的。哈,我这个患有妄想症的笨蛋到底以为会发生什么事?在这些书里碰巧遇到凶恶书的几率大概只有万分之一吧!
我看了看书名。嘿,我甚至认得这本书呢,尽管只知皮毛!这是欧克斯?冯,达能的《一点也不重要》,属于格拉孙无所谓主义的重要作品。无所谓主义是个哲学派别,打的旗号就是激进的无所谓态度。
“您到底看或不看这本书,根本就无所谓”是这本书的第一个句子,每次看到这个句子,我就不想再往下翻了,这一次也一样。我看都没看就把书放回书架上,我这种反应总是会让无所谓主义者欣喜若狂,因为这正符合他们的目标,绝对不要有任何效果。
尽管尚未细毒,这本书还是提供给我一项重要信息:这本书绝对出自查莫宁中世纪初期,因为这是无所谓学派盛行的时代,而这本书不仅是原版书,还是首印本。
我继续向前走,沿途经过许多书架和书籍,但我瞧也不瞧。我走过一条又一条通道,接着停下脚步,随意拿起一本书,翻开读了起来:
“生命委实太过短暂了。”夏鸟侯爵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说道。
“哦,”他的朋友洛克?倪阿培笑着,一边将酒倒到自己的杯子里,接着说,“如果您想表达的是,存在本身有着令人沮丧的限制,那么我并不反对。“
这时冯瑟卡夫人正巧走了进来。“哦!”她开心地说,“两位先生又在讨论我们在人世间短暂的时光,敌不过那令人无奈的时间限制这种令人悲叹的情况啦!”
这肯定是一本堆砌小说,错不了!堆砌小说是查莫宁文学中一个荒谬可笑的异端,他们总是用各种不同的方式重复描述同一个基本思想。什么时候堆砌文学论者开始写作?啊,再清楚不过了,就是中世纪晚期嘛!看来我走的路线并没有错,因为我是从中世纪初期来到中世纪晚期的。
快点快点向前进!好长一段时间,我都直接走过一个又一个书架,根本不去注意上头摆了些什么。我逐看到了两只色彩不同的水母正紧紧抓住对方作垂死前的挣扎,不过这幅景象并没有让我惊慌。我再度充满希望,接着我又停下了脚步。
“水是无法切面包的”。我翻开的这本诗集在第一行里如此写着。这个叫作什么?没错,这正是“不可能”,谈论的是大自然之所不可能。嗯,哪种文学派别开始运用大自然之不可能写作呢?啊,当然是不可能文派的作家啦!那么不可能文派又是兴起于何时的呢?是在堆砌文学之前还是之后?之后,之后!我已经把中世纪扔在脑后,来到查莫宁的巴洛克极盛期了。
从这个时候起,我停步的距离越来越短,也开始花比较多的时间,在经过某些书架时多翻阅一些书,并运用丹斯洛教导我的一切文学知识:霍拉吉欧?冯?赛内卡到底先于还是后于皮斯陀拉里乌斯?剑客?普拉陀陀?德?内第吉是何时将改写主义引进查莫宁文学里的?格罗瑞安?库碧瑟到底属于格拉孙文社还是特拉芒达文学团体?“毛婆”弗雷坦的逆喻瘪丑山女诗究竟起于蓝色还是黄色时期?
事后回想起来,我不禁要感谢诗艺教父要求我背诵这些知识的严厉督促了。记得当时我常咒骂他,而现在,这些知识却可能救我一命,如同我在暗沉沉的汪洋大海中航行,而海上一座座的小岛上矗立着无数的灯塔,这些灯塔就是数百年来不断传播孤寂信号的文学家。我追随这些文人的信号灯光航行,从这座岛屿来到另一座岛屿,而这些岛屿就是带领我走出地下迷宫的指引。我忘却了饥渴,急切地将书从书架上抽出来翻阅、推敲年代,继续赶路,接着再次停下脚步,取出另一本书:
“宇宙爆炸崩坏“是书中的第一个句子。这肯定是一本突降小说。突降派作家总是从最激动人心、最精彩的地方开始,接着情节变得越来越不重要,不知不觉中,转为无关紧要的说明,最后终于停止。突降派属于查莫宁的浪漫派文学——我又走过一个阶段了。
他唧唧亲了亲她的嘴,接着把嘴唇从她唇上移开,咬牙切齿地坐到一把老得快解体的椅子上,把纸簌簌举高,眯着眼睛瞧了瞧,讶异地问:“这就是他的遗嘱?
她深深叹了口气。
“那我们根本没有继承到黑石农庄,只得到了一把老旧的挤奶凳?”他怒骂着将那纸遗嘱扔进了壁炉里。遗嘱噼里啪啦烧了起来,他则哼哼哼凄厉大笑,朝地上吐口水。
她忍不住抽泣了起来。
哎哟,这可不就是拟声文学吗?那个时代的作者显然不太信任读者的想象力,认为需要这种花招为作品加料——就今日的眼光来看,连最动人的作品都会被它毁掉。当年洛利?范托诺和蒙塔尼欧糖祷鲁乐都认为这种技法非常新颖,并且加以采用;时至今日,举凡运用这种手法的作品一律被评为老气过时。功过不论'这却是查莫宁现代小说的发端,是新文学实验性的第一步——我正朝着近代迈进。
艾芬瑟芬伯爵?请客我向您介绍菲梅果‘拉?菲提教授。无氧空气的发明人。或许我们三人可以一起打个鲁莫牌。
哎呀,看来我已经来到现代了。光看这几句话,我就可以确越是一部以艾芬瑟芬伯爵为主角的小说,堪称查莫宁犯罪小说的鼻祖。作者米涅欧拉?夕克在距今两百年前,总共创作了十几部这一系列小说。他的作品虽然称不上是精致文学,却深受年轻人喜爱,受欢迎的程度几乎直追冷血王子系列。眼前这一部叫作《艾芬瑟芬伯爵与喘吁吁教授》,这本书我青少年时看了不下六七遍。呀,没错,书架上还有其他艾芬瑟芬伯爵系列的小说,从《艾芬瑟芬伯爵与铁马铃薯》到《艾芬瑟芬伯爵与吸血鬼海盗》都齐全了。我挺想把这些全部再看一遍,可惜当下时机不对。
我拿起一本这一系列旁边的书。这是一本小书,有着黑皮封面,没有任何书名。我翻开书来念着:
猎书徒的道路
龙格孔?寇马著
中!真正的现代图书终于出现了。龙格孔?寇马?不就是对寇罗佛尼乌斯死缠活缠的那个猎书徒吗?那他就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人啰?我边走边浏览这本书的内容。
I地底世界
猎书徒就跟地下迷宫的蜘XXXX蛛同样寂寞,黑暗是他们的家园,死亡是他们的希望。
呕,真令人不寒而栗。不过这毕竟是出自猎书徒之手,而并不是每个猎书徒都像寇罗佛尼乌斯那么博学的。
II地下迷宫
其他猎书徒全都一样,
一样毫无价值。
哼,这个龙格孔?寇马可真讨人喜欢呀!他正是我们会祈祷在地底黑暗中千万别碰到的角色。
III地底世界
凡活着的皆可杀,
凡死去的皆可吃。
看来这是一个职业杀手浅薄的生命观,不见得是我喜爱的作品,不过最重要的是,这本书出自我这时代人之手。我把这本不入流的书往后一扔,来到另一个书架前抽出一本书。这本书相当惹人注目,点缀着昂贵的金、银和铜饰片,封皮则是亮晶晶的钢。朋友们,你们能想见当我翻开这本书,发现里面没有书页、没有文字,有的只是一个复杂的机关时,我到底有多惊骇吗?但我随即松了一口气——如果这是凶恶书的话,此刻我要不是已经成了无头尸,就是眉心上插着一支箭了。既然不是凶恶书,这又是哪门子的玩意儿?
我看到里面有转动的齿轮,上紧发条的钟表弹簧、活动的结合杆,而在书本较上方的位置则是个仿如西洋镜或戏偶剧剧场的帘幕开启,小小的舞台上霎时出现了几个小小的金属人色就像影戏戏偶,形状扁平但却活灵活现。看来它们扮演的角色是猎书徒,全副武装,将猎书徒模拟得既精巧又逼真。它们彼此朝对方射箭直到最后所有角色全都倒下为止,所有杀戮场面都精巧呈现,非常讨喜。接着铜色帘幕再度拉上,迷你剧场就此结束,令我大失所望。
这个发明实在太棒了,堪称是为成人设计的精致玩具!尽管前景堪忧,我还是首度兴起想拥有一本地下图书的愿望。我只要把书带走就行了,因为照目前的情势来看,再过不久我肯定就能找到出口,而这么稀罕的对象在书乡市肯定值大大一笔钱。
就在此时,啊,这本机关书下方的部分也开始动了起来。那里有十几扇排成一列的小窗,窗子里有查莫宁字母转动着,接着发出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喀啦声,这些字母停了下来,组成一个句子,依照顺序念起来是:
妙手古登胡祝你一路平安
“啊,什么?”我傻乎乎地问了一声,仿佛这本书正在对我说话。接着,书中机关内响起来了一阵音乐钟的旋律,似乎在回答我的问题。这曲调是查莫宁传统的送葬曲,丹遗体火化时演奏的正是这首曲子。我又仔细看了一遍:
妙手古登胡祝你一路平安
在精彩绝伦的偶戏结束后,这段话实在平凡得令人失望。难道这是个谜语?
等等!妙手古登胡——不就是寇罗佛尼乌斯到过的那名总是以精巧的机关书干掉竞争对手的猎书徒吗?没错,古登胡原本是名钟表匠,他擅长利用自己对精细机械的知识来…
直到此刻,我才发觉书背上一条绷在书架上的细银线正在急遽颤动。我双手一松,手上的书掉落到地上,一阵叮当乱响,送葬曲依然继续演奏——已经太晚了,我听到了银线发出的嗡嗡声,听到通道各处银线绷住书架的嘎吱嘎吱声,仿佛有人正在为一架大型竖琴调音。接着,我后方传来了一阵轰隆轰隆乱响,听来像远处的天雷,我惊惶地回头张望。
在通道尽头较高处的地方,厚重的木书架正一个接一个持续倒下。看来当我抽出那本设计精巧的机关书时,就已经启动隐藏在里头的机关了。书架有如多米诺骨牌般一个接一个倒下,成百上千本图书纷纷掉落到坡度斜陡的地面上,书架也不断哗啦哗啦倒塌下来。木材、纸张和皮革堆成滔滔巨浪,好像冲过干涸河床的泥石流般,快速朝我翻滚而来。
我拔腿就跑,往通道另一头狂奔,但跑不了多久就被朝我头部、身体崩落的“书流”赶上、裹挟、团团包围,最后我的视线完全被挡住了。接着我被撞倒,我使尽全力尖叫,之后突然往下坠,我也像置身瀑布里,随着书流往深处坠落。一阵震耳欲聋的轰鸣之后,猛然一撞,狠狠一摔,接着一大堆书像冰雹雨般打落到我背上——绝对有上千本——最后是菇逛的死寂与黑暗。我动弹不得,我无法呼吸,我被书堆活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