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我收到了某个书乡市公证人的信,”他说,“老实说,我并不太愿意到达座满是尘埃的书城来,但那封信里提到那里有一笔遗产等着我,如果我没有亲自过去,这笔遗产就会充公。这名公证人并没有提到遗产在哪里,以及价值多少等等,不过在那时候,就是继承的是公共厕所我也乐意,于是我便出发前往书乡市,这时才知道,遗产——也就是我伯父哈果?撤达敌安?思霾客的财产——就在这栎现在大约距离我们半公里的上方的小屋里。”
在我们和地表之间,现在已经隔着半公里厚的土壤和岩层了?这种想法并不让我感到特别愉快。
“我继承了遗产,当然有点失望,因为在前往书乡市途中,我自己梦想的是远比这个可观多了的财富。不过也好,毕竟有了自己的房子,还被列为建筑古迹,而我也不必再缴纳房租了。就我当时的境况而言,这已经是一大进步。成为书乡市居民后,我可以免费在书乡市大学就读,于是我选读了查莫宁文学、古籍学与笔迹鉴识学,原因很简单,这些都是可以在这里赚到钱的本事。另一方面,我也从事几种比较低下的行业,从充当会走路的书到清洗毛剪的活儿我都干过—只要有十四只手,不论是谁一定都找得到工作。”
思霾客瞧了瞧自己的手,叹了口气。
“一天晚上,我在这屋子的地下室里翻来翻去,想找点可以变卖的东西,可惜里面只有空荡荡的书架。但我转念一想,也好,在书乡市随时有人需要书架,我打算把一个书架抬上去稍微修理之后变卖。就在我用力要将它从墙边移开时,刚才您看到的情景就发生了——秘门开启,指引我前往哈果?撒达敌安?思霾客真正财产藏地的道路显现。”
“所有这里的东西都是您伯父收藏的吗?”
“哈果?绝对不可能。就我对他的了解,他已经疯了。他用自己研发出来的工具,在显微镜下用发丝雕出图像,整个书乡市的居民都把他当成是个疯子、怪物,大家都知道他的食物都是靠他自己向面包店或餐厅乞讨来的。您能够想象吗?他坐拥这座价值难以估计的宝藏,却忙着用马毛雕刻查莫宁的历史场景,啃着干硬掉的面包和厨房扔弃不要的垃圾,就连他的尸体都没人找到,只找到了他的遗书。“
我的朋友们,这到底是怎样的故事呀!疯子的遗产!这些查莫宁最珍贵的图书深藏在地面下,呼喊着要变成文献。不过数秒间,在我脑海里就浮现了一部小说的大纲,而这是我好久好久以来第一个可以派上用场的点子。
思霾客像海豹般扭动着肥胖的身躯来到一个有铁栏杆的地方,从这里可以俯视一个墙面上满满都是书架的深渊。
他继续往下说:“谁拥有一栋有通道通往地下藏书穴的屋子,他就自然而然是这座洞穴和里面所有物品的所有者,这是数百年来不变的规定,而这里不但拥有整个书乡市最丰富的古籍,也是最大的洞穴,而这个洞穴打从好久好久以来一直都是思霾客家族的财产。”
他还是一直瞪着深渊看。
“就算这些书只是中等质量的也够棒的了,没想到这些全都是极为珍贵的古籍、首印本,或是公认已经失佚的书籍,要不就是根本没有人相信还存在于世的、几千年前的古董书。书乡市一些古书店只要能拥有其中一本就很高兴了。这里不只是书乡市最大的洞穴,也是书乡市最大的宝藏,所有名列金榜上的书这里都有。”
“您不怕有人闯空门吗?上头不过是一间小小的屋子,至于这个可笑的奇书炼金术咒锁……”
“哦,不会,不会,这里不会有人偷偷进来的,绝对不可能。”
“啊——您布有机关陷阱?”
“没有,没有任何机关,这座洞穴根本没有任何防护。”
“这岂不是有点——冒险?”
“一点也不冒险,现在就让我告诉你原因吧,绝对不会有人偷偷进来的,因为并没有人知道有这个洞穴的存在。”
“这我就不懂了,您不是说,这个洞穴好久好久以来,一直属于思霾客家族吗?”
“没错,而我们也努力了好几百年,消除对这个洞穴的记忆。他们贿赂了书乡市的公务员让地籍登记消失,伪造史书和地图,听说还有人因此而失踪呢。“
“老天,您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
“这个洞穴里有思霾客家族数不尽的各种文献资料:日记、书信、各类文件,各种败德的事迹都会曝光。说来您或许不会相信,但廊客家族确确实实是个道德沧丧的家族。我不是也告诉过您了,我对自己的出身并不感到特别骄傲。”思霾客严肃地望着我。
“对外界来说,这个洞穴根本就不存在,只有我和几名非常亲近,我完全可以信任的员工才知道。当然,寇罗佛尼乌斯也知道,现在再加上您。“
有这么一瞬间,我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为什么您偏偏愿意让我知道呢?我,这个您完全不认识的外来者!”
“这一点我也可以透露。这是因为您那份手稿的关系。不过,首先还是要请您让我把我的故事真正有趣的一段说完。“
“还有‘更’有趣的部分?”我忍不住笑了出来。
思霾客离开那处地方,笑着对我说:“您知道吗?城里的居民一直认定我是个有特殊货色的古书商,认为我是个幸运的继承者,以及拥有几册珍贵图书、和收藏家及猎书徒关系良好、屋中的书永远不超过一箱的暴发户。”
说着,他脸上露出一副我无法解读的神情。
“然而在这地底下,我却是个截然不同的生灵。您看到这个书架了吗?里面都是第四世纪的首印本,任何一本都够我买下书乡市市中心的一部分,或是贿赂某个政客一生、资助某人的竞选经费把他拱上市长宝座。当然,这些事我是不干的。”
“当然不干。“我如此回答。我实在不晓得思霾客到底要表示什么,只希望他快点谈到我的手稿。
“我当然不会亲自做,我只会让我的手下替我做。“
他在鬼扯什么?我开始感到不安了。
思霾客目不转睛地望着我说:“我不买书,我买的是古旧书店。我倒卖大量的书,让市场充斥着便宜货,毁掉我周围所有的竞争者,等到他们破产了,我就用低得可笑的价钱买下他们的店面。我控制了整个书乡市的房屋租金,这里大多数的出版社、几乎所有的造纸厂和印刷厂都归我所有;书乡市所有的朗诵家都靠我支付薪水,所有毒舌巷的居民也是。纸张价格由我决定,一本书该印几次也由我决定。我决定哪些书该大获成功,哪些不行;我创造出成功的作家,而当我不高兴时就将他们毁掉。我是书乡市的主宰,我就是查莫宁文学!’’
这是个笑话吗?这名笔迹鉴识专家是在考验我吗?他是要让我尝尝他那古怪的幽默吗?
“但这不过才是个开头,我要从书乡市开始,让我的古旧书网络遍及整个查莫宁。在格拉孙、弗洛林特和亚特兰蒂斯都有我们的分店,而且我可以向您保证,我们的事业实在蒸蒸日上,在不久的将来,我就可以控制查莫宁所有图书业和不动产市场了。到了这一天,独掌政治大权的日子也就只差一小步了。您瞧,我真是雄才大略啊。”
“您真会开玩笑。”我尴尬地回答,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我没有在开玩笑。我说的话您最好当真,因为有件事您真的得相信我一尤其对您这种生灵,这一切一点也不好笑。他的声音里带着某种令我不寒而栗的尖锐语调。
“哪种生灵?”我问。
“艺术家!”思霾客说。他说这几个字的语气就仿佛在说“老鼠”那般。
“在我的统治下日子最难过的就是艺术家了,因为我要废除文学,废除音乐、绘画、戏剧和舞蹈——所有艺术,所有这些颓废的负担一概废除。我要下令将查莫宁所有的书烧毁,把所有的油画用酸洗掉,所有的雕刻作品一概敲烂,所有的乐谱都撕毁;我要把乐器堆成燃烧巫婆的柴堆,用琴弦做成绞索,这时候一切才会重归平静一重归宇宙秩序和宁静。此时我们才能松口气,放手重新开始,从艺术的桎梏中获得解放。这时才会出现一个唯有真实才存在的世界。”思霾客发出一声喜悦的喟叹。
我心想,如果这不是开玩笑的话,那么肯定就是戏剧排演或严重的精神病突然发作了。看来这跟他们家族大有关系,哈果?撤达敌安?思霾客的眼里不也燃烧着疯狂的火焰?
思霾客问道:“您能想象,一旦我们以艺术的桎梏中解放,将那些毫无意义的想象从我们被污染的脑中清除,我们的思绪会有多清晰,我们会有多少时间照管生活上真正重要的事情吗?不行,您自然无法想象,因为您是个‘诗龙’。”
这个词他简直是直接吐到我脸上。
“不先除掉所有艺术家的话,就无法顺利除掉所有的艺术。这一点令我感到相当惋惜,因为我自己认识了一大群艺术家,其中一些实在很好—甚至是我的朋友,只是我们得决定什么优先。”
说完,恩霾客的表情突然变得非常强硬。
“没错,这些朋友全都得死。那么您应该会问:谁愿意承担这么多罪孽呢?难道他一点也不会良心不安吗?答案很简单:不会!就我的立场而言,任何的罪恶感都太奢侈了。随着权力日益壮大,罪恶感也会萎缩化为喜悦,这是一种自然而然的过程。”
现在我真的受够了。
我说:“我要走了,您是否能把手稿还给我?”
思霾客装作没听到我的问题。
“唯一我还允许的音乐形态将会是长号喇叭音乐会——因为那其实不是艺术,而是科学。或许您真的相信自己昨天听到的是音乐。看来得再教导您一件事:那是声学幻术、声波催眠术。音乐是所有艺术形态中最能感动人心的,这一点我自然得善加利用。您不妨试试用诗歌让一群人舞蹈或前进——不成!唯有音乐才能办到。我在地底这里找到了多雷米乌斯?伐索拉提医生的乐谱,也就是眼视光回旋曲,我马上察觉到了它的潜能。在我开始仔细看里面的音符之前,那些音符的环状排列方式就让我恍然大悟了——老弟呀,那就是万物循环往复。借着雾乡长号喇叭乐团的协助,我终于能把音乐化为权力,音符化为命令,乐器化为武器,听众化为奴隶!你们自以为听到的是音乐,实际上那是催眠术出神期的指令。昨天我们命令你们买书,明天说不定你们就会听命烧掉这座城市。要是我们耍你们互相把对方吃掉,你们也会开心照办。”
虽然情势令人不安,我倒不觉得有什么危险。体格上我比这只肥鲨蛆高大多了,而回去的路我也认得。
“能不能请您现在就把手稿还给我?”我又问了一次,并且尽可能表现得彬彬有礼又坚决。他要再不理会的话,我就直接回去,自己动手找,就算把整间屋子都翻遍了也要找到。
“哦,抱歉。”思霾客说。这一刻,他又变回亲切的主人了,他说:手稿在这里,刚才我说得太多了。”
他身体略微向前倾,用仿佛想隐藏什么的语气说:“我方才的一番告白你会保密吧?万一有什么消息被公众知道的话,我可就伤脑筋了。”
这个鲨蛆疯了,这一点我可以肯定。为了小心起见,我还是点了点头。
“手稿,哦,对了……”说着,他便扭着身子往一个书架走去,“我们就是为了它到这里来的。不过在还你之前,我想先让你看一个东西,就在这本书里。
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黑皮书,封面上镶着那个诡谲的、烫金的三轨圆。
“这本书非常非常古老,老到我得请人重新装订。您觉得我这个三轨圆怎么样?这是我亲手设计的。”
我没吭声。’
“这个三轨圆代表权力的三个成分:权力、权力、权力。”他放声大笑,一边把书递给我。
“我要这本书做什么?”我问。
“您有三个问题要问我。首先您想知道,我为什么偏偏选中您,向您透露这一切,是不是?第二,您想知道这一切和您的手稿有什么关联。第三,您想知道我告诉您的这一切是否都是真的。所谓无三不成礼,正是如此。而这三个问题的唯一解答就在这本三轨圆的书里,当然就在第333页。”
我略微迟疑地翻开这本书。
“我现在的这三个问题,答案怎么可畿会在—本这么古老的书里?”
“我们当今几乎所有的问题,答案都在古书里。”思霾客回答,“想知道的话,就去查;不想的话,就算了。”
这是不是他脑筋有毛病的另一个证明?难道他真的—以他的情况来看确实是一种常见的症状——相信丈章里隐藏有神秘图形或指令,相信有数字玄学或是从书里会发出声音?看来应该就是这么回事。不过,见他的大头鬼,我何不放手查查看呢?至少这样我就可以百分百确定我真的遇到疯子了——如果第333页跟我的问题果真没有任何关联,那么我的诊断就是正确的,我就该赶紧离开这里,并祈祷这种病不会传染。
我随便翻开一页——第123页。那里除了页码之外空白一片。我望了望思霾客,他只是对我微笑。
我继续往后翻。
第245页,没有文字,没有图,连它对面那一页都空白一片。
第299页,没有文字。
“里面什么都没有。“我说。
“那是因为您翻到的都不是正确的那一页,”说着,思霾客竖起三根手指,“第333页。“
我继续向前翻。
第312页,没有文字。
第330页,没有文字。
这里果真印着什么,用的是很小
第333页。我把这一页翻开,:很小的字体。我用手压住这一页,眯起双眼,凑近看个仔细。猛然间,一股寒意流窜到了我的指尖。这一页和对页一路下来都是同一个句子:
您中毒了!!!!!!!!!!!!!!!!!!!!!!!!!!!!!!!!!!!!!!!!!!!!!!!!!!!!!!!!!!!!!
您中毒了!!!!!!!!!!!!!!!!!!!!!!!!!!
您中毒了!!!!!!!!!!!!!!!!!!!!!!!
寒意从我的手指一路蔓延到手臂,最后流窜全身,我开始头晕目眩,耳中还传来思霾客的声音:“您果真是那种相信书里可以找到所有答案的空想家,是不是?可惜开卷不一定有益,书也不一定都是好的,甚至还可能非常邪恶呢!您是否听说过凶恶书昵?有些凶恶书只要轻轻碰到就可以致死。”
接着,我眼前一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