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霾客准备了一顿丰盛的早餐接待我:蜂蜜面包(没有蜜蜂)、水煮蛋、牛奶咖啡、苹果汁,以及“诗人鬈发”,仿佛他早就料到我是在饿肚皮的状态下苦撑到这里的。
我们坐在他那小巧但舒适的厨房里,这位笔迹鉴识专家饶有兴味地看着我狼吞虎咽的模样。我喝了至少一升咖啡,还把三个蜂蜜面包、四颗蛋和两个“诗人鬈发”都吃光,中间则利用空当把昨天发生的事说给他听。
思霾客哈哈大笑,说:“我应该警告你才对,他们毕竟是雾乡乐手,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我们实在无法预料。有一次我聆听的音乐会结束后,所有听众,包括我自己——都一窝蜂跑去巫魔女的墓园大肆破坏,还因此被拘押了一个晚上。这就是雾乡式幽默:任何事都有它的代价。老实说,您不觉得这还是很值得的吗?”
“嗯嗯'“,边嚼着早餐边说,“是没错啦,可是现在我也破产了。”
“我可不信。“
“您的意思是?”
“您的手稿。我仔细检验过了,我认为那份手稿远比我昨天猜测的要珍贵多了。”
我的心情忽然好转,往咖啡杯里倒了更多的咖啡。
“确实如此,老弟!”思霾客说,“尤其在书乡市这里,更是价值不菲,想卖个好价钱绝对没问题。如果您愿意的话,我可以帮您这个忙~当然分文不收。要是您希望自己保留的话,凭着它,在书乡市不管哪个地方都可以拿到贷款。“
“实在太棒了。您能查出作者是谁吗?”
“我确实可以。“
“哦?是谁?”
思霾客面带微笑,站起身来说:“请容我先卖个关子,我想先给您看看书乡市的最高机密。请跟我来!
他走出厨房,我赶紧再塞了个“诗人鬈发”到嘴巴里,这才尾随他的身后。这名笔迹鉴识专家带我进入他的字母实验室,指着摆有苦人儿的架子。我往那里的瓶子瞧了一眼,吓了一跳,再看得更加仔细一些——所有在营养液里的苦人儿都全无生机。
“它们都死了……它们是为了那名神秘作者而死的。“
“您的意思是?”
“昨天晚上我念了您的手稿给这些苦人儿听,想了解它的音韵特质。它们先是唱着歌,后来开始哭泣,最后就一个接一个倒毙了。是这篇作品的特质和水平杀了它们,对这些小家伙来说,这篇作品实在太伟大了。“
“真令人难以置信。”我问道,“之前它们发生过这样的事吗?”
思霾客说:“没有,还没有过。”他领我到地板上的大活门那里,门是敞开着的。“请跟我来。”
一座年久失修的木斜坡往下延伸,在这名肥胖的鲨蛆经过时痛苦地嘎吱嘎吱呻吟,我则小心翼翼地跟随在鲨蛆之后。下面潮湿又阴凉——而且别无特殊之处,不过是个平凡的老旧地下室,里面摆着几个灰尘满布的架子,架子土放着腌渍的水果、玻璃罐装蜂蜜和一些酒
瓶,偶尔有张蜘蛛网,另外还摆着壁炉需要的柴块、实验室里碎掉的仪器等等,其他就没什么了。
“这就是书乡市的最高机密?”我问,“您是怕有人会发现您不喜欢掸灰尘?”
思霾客面露微笑,轻轻按了一下某个架子,架子连同后方的墙面瞬间往后退,现出一道绵长的地下通道,通道里有跳动的光照耀。
“您是否愿意探访书乡市的地下迷宫?”说着,思霾客左侧的一排手臂指着地下通道,“别怕,这是有导游的,保证可以安全回来。“:
我们沿着水母光线柔和照耀的通道往下走。这里的气氛和我在长号喇叭乐中所幻见的类似,只是这里既没有书,也没有书架。墙上每隔一段长长的距离就挂着一幅大油画,上面画的尽是穿着不同服装的鲨蛆。
“这些都是我们思霾客家族的成员。”在我们经过这些油画时,思霾客这么说,声音里听不出有任何自豪的感觉。
“这些都是我的祖先。这个!这是普洛思佩里乌斯?思霾客,曾经担任过弗洛林特的最高刽子手;那个目光狡猾的是贝呼拉?思霾客,他是个声名狼藉的间谍,死了有三百多年了;他后头那个丑陋的家伙叫作哈里获提乌斯?思霾客,是个凶狠的海盗,在一次没有风、无法续航的旅程中,连自己的子女都吃了。唉,亲戚可由不得自己挑选,您说是不是?整个查莫宁地区都有思霾客家族的成员呢。“
有一幅画像特别引起我的注意。就思霾客家族而言,画中的这一位实在瘦得引人注目,并没有鲨蛆普遍有的肥胖症。他目光咄咄逼人,闪烁着一股狂气。
“哈果?撒达敌安。思霾客,”鲨蛆主人介绍说,“是我们这一支系的先人,从他那里我……以后再说吧!他是艺术家,做雕刻的。我满屋子都摆着他的作品。,
我插嘴道:“可是我连一件雕刻作品都没看到。”
“这也难怪,”他说,“用肉眼是看不到的。哈果做的是微雕。“
“微雕?”
“没错。最先是用樱桃核或米粒,之后使用的素材越来越小,到最后他甚至用发尖来雕刻。”
“这种事可能吗?”
“本来是不可能的,但哈果却办到了。等回去以后我再用显微镜给你看几件他的作品,他甚至在一根睫毛上刻出了整个努冷森林的战况。”
“您的家族真是不凡。“我实在惊讶极了。
“是呀,”恩霾客叹了口气说,“可惜确实如此。”
越沿这条陡峭的通道往下走,墙上挂着的油画就越发古老——这一点从油彩和透明漆细如发丝的龟裂纹、从越来越原始的绘画手法和画中鲨蛆的衣着可以看得出来。
“我们思霾客家族的根源可以追溯到查莫宁海滨,而在海面下还可以深入再深入,直到海底。不过当我说我对自己的出身并不在乎时,确实一点也没有炫耀的意思。思霾客家族的成员彼此总是保持距离,这种独来独往的个性也是我们家族的遗传。“
通道另一头突然出现了大转弯,但布置仍维持一贯的简朴:偶尔有盏装在天花板上的水母灯或是挂在墙上的油画,此外什么都没有。
“这是屠辣法德?思霾客,”菲斯陀梅菲介绍,“外号沙漠恶蝎,专门利用沙子淹没敌人——用流沙。“
说着,他又指着另一幅画:“这是欧苦赛赛?思霾客,他生前掌控了铁城的地下世界,命人替自己锻造了一副钢牙,谁要敢反抗,他就把他活生生地吃下肚。他也是我们家族中唯一堕落到魔岩独眼怪层次的成员。这边这个则是泽佗罗西里叶。思霾客,她曾经用灼烧的拨火钩把自己所有的丈夫都……啊,这么令人作呕的事不提也罢。我们很快就到了。”
一路走来,这条通道都非常陡峭,据此推测,我们应该已经相当深入地底下了,怪的是我连一本书都还没看到。就在此时通道忽然结束,前方是一扇镶有铁片的深色木门。
“到了。“思霾客说。他弯下腰,一只手捂着嘴,对着这副老得不能再老的生锈门锁,咕咕哝哝念了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话语。
“这是奇书炼金术咒锁。”他边直起身边用几乎是道歉的语气向我解释。虽然思霾客并没有碰到把手,木门却发出嘎吱嘎吱声自动开启了。
“这是上个世纪流传下来的炼金术小把戏,并不是什么高明的法术,不过是利用声波产生重力作用罢了。不过必须是正确的声波才行,这样就可以省去用钥匙的麻烦了。您请先走。”思霾客说。
我穿过这扇门,眼前赫然出现一个我所觅过的最大的地下洞室。这个洞室没有任何几何概念足以描述的形状'而是往上、往下、往两侧,朝四面八方延展开来。下方是深不可测的深渊,上方石顶罩在高不可及的地方,平台层层往上,洞穴一个接一个,而从每个洞穴又岔分出其他洞穴,奇大无比的钟乳石有的从上往下垂落'有的从下往上挺立,更有人利用后者凿出了螺旋梯,深谷与深谷间有弧状岩石相连接,到处都有闪烁跳动的水母灯光和垂悬在锁链上或嵌**壁里的烛台。这是个由许许多多洞室构成的大洞室,放眼望去永无止境,只见尽头处没入黑暗中。在其他地方,我从不曾像在此地这样完全失去方向感。不过真正让人惊讶的并不是这个洞室的形状、大小或照明,而是,这里满是书籍。
“这里是我的仓库。”思霾客随口补上了这一句,好像他不过是打开一扇进入小木屋的门罢了。
就算没有上百万册,这里少说也有好几十万册书!比我在整个书乡市见到的加起来还要多!这些奇形怪状的钟乳石穴都被充分利用,摆满了书籍。一些书架直接在岩壁上开凿出来,另一些木制书架别一路向上耸立,直到令人头晕目眩的高度,旁边还摆着极长的梯子。到处都是堆积如山的书,一排接着一排,永无止境;有简易的、木料未经处理的木书架,有装配玻璃、价值不菲的古书柜,有篮子、桶子、推车和箱子,而所有这些器具里都装满了书。
“我自己也搞不清楚,”仿佛听到了我的意念般,思霾客说,“根本不知道这里到底有多少书,也不知道是谁把这些书放到这里来的。我只知道,根据书乡市的法律,这些东西都是我的。”
“这个洞室是手工开凿出来的吗?”我问道,“还是个天然的钟乳石穴?”
“我认为这个洞室大部分是自然形成的,这里应该曾经位在水面下,这一点只要看看岩石里的化石就知道了一而这些化石可是每个查莫宁的生物学家都梦寐以求的。“思霾客哈哈大笑’接着说,“不过,这里整个石面仿佛打磨过,因此给人手工开凿的印象。我猜,除了大自然的力量之外,确实也有人勤奋整建过—其他就连我也不清楚了。
“这一切真的都归您所有吗?”我提出了这么个愚蠢的问题,因为这么多的书都归一个生灵所有,实在令我感到太荒谬了。
“没错,都是我继承的。”
“那么,这些都是思霾客家族的产业,也就是您那些——请恕我引用您自己的说法——堕落腐败的家族成员留下来的了?看来他们都相当富有学养。“
“噢,您该不会认为学养和堕落腐败是互相排斥的吧?”思霾客叹了口气。说完,他便从书架上抽出了一本书,呆望着出神。
“要知道,这一切我并不是打从一出生就得到的。“他接着说,“我是在距离书乡市很远的地方长大的,在格拉孙,而我在那里经营的生意和书真的八竿子打不到一起,而且也……唁,经营得也不是特别好。于是有那么一天,我就两袖空空了。别担心,我现在并不想用我青年时期一贫如洗的悲惨境遇来烦您,马上就到了令人开心的部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