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呜咽,林中四目相对的两个人,分明是多年挚友,此时却冰冷如陌生人。
同门之谊,手足之情,对毒嚣子而言师弟绝不能舍,挡他救人的人,就只能做剑下魂。
宽厚乌黑的撼天剑,剑身金光一转,柳十四深知他动了杀念,非但不松口,反而挺直脊背,张开了双手。
“如果你信不过我偷命算子柳十四,那不如现在就杀了我。”
此言一出,撼天剑剑光一动眨眼架在了柳十四颈侧,锐利的剑锋堪堪停在毫毛之间。
“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毒嚣子的声音带着隐忍和沙哑。
“你不是不敢,而是不会,”柳十四抚开长剑,轻笑,“因为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了不解,这说明你信我,但你无法理解。”
毒嚣子沉默了。
“一云子天赋异禀,这点想必你比我更清楚。他一心执着于剑,生为剑,活为剑,但越痴迷于剑,就越容易被剑本身所牵引而悟不透撼天吞海的要领。所以,忘我之境对他而言反而是束缚。”
见毒嚣子不语,柳十四继续道:“今夜他必须死一次,下次再见时,他必定会让我们刮目相看。”
话音至此,已夜尽天明,东方泛起了微光,日头就要升起了,柳十四眯着眼睛看向天边,笑道:“魔魂引烽火,正邪战九州,且看谁能笑傲江湖。”
天空泛白之际,夜小楼孤身一人赶到虚重的住所时,白衣贤者正在接待一名客人。
“群贤岛陆白芷,见过夜族少主。”
见夜小楼到,那名身似青柳的女子起身行礼,她白衣飘飖,黑发纤长,鹅蛋小脸,烟眉缱绻,眼眸温柔如烟波浩渺,举手投足轻盈娇弱似江南女子。
如何看,陆白芷都不像是习武之人,但她也确确实实是名列五仙之一的飘飖仙。
乍一见到群贤山庄的人,夜小楼神经不由一跳,莫非他刚从亡罪山回来,兴师问罪的人便到了?
他看向虚重,虚重却不为所动,替他倒下了一杯茶。
“有事坐下说吧。”
折扇在掌心重重一扣,夜小楼矮身坐在了虚重身侧,开口便朝陆白芷道:“仙子明鉴呐,小爷我可是个老实人,那些坏事全是他让我干的!”
夜小楼一扇子指在了虚重头上,虚重端起茶杯的手瞬间顿住了。
“噫?好友你在说什么?我怎么一句都听不懂呀。”
夜小楼难以置信的瞪大了眼睛:“仙子啊仙子,你千万别被他外表蒙骗了,他这个人看着白白嫩嫩,老老实实,实际上可是满脑子坏主意。”
“恩?”被夜小楼突然告状,陆白芷也是一头雾水,“你们在说什么?”
虚重清冷的神色终于染上了一层笑意,他伸手端起夜小楼的茶杯,亲手喂到了他嘴边。
“这是我这五季桃源里最好的寒山小茶,百业道人来求了几次阿羽都没舍得给,好友你多喝点。”
夜小楼无情的挡下了这杯茶,道:“你这五季桃源的茶都是黑的,小爷可不喝。”
陆白芷闻言看向自己手里的茶杯,满脸不解:“这茶汤清而透,翠而香,哪里是黑的?”
“如果不是黑的,他怎么会喝的一肚子黑水。”夜小楼一脸不屑道。
“哎呀,我的手怎么突然不听使唤了?”虚重话音刚落,手上便是一松,一杯热茶尽数扣在了夜小楼衣襟里,华贵的蓝袍顿时浸湿大片。
夜小楼一惊,起身便欲跳开,却被虚重抓住衣摆生生拽了回来。
“仙子,虚某不小心打湿了好友衣袍,帮他晾晒一下换件衣服,仙子不如代虚某先去看看阿羽的伤势,如何?”
眼见虚重开口让她去检查宫商羽的伤势,陆白芷自是打心眼里欢喜,替师父去查看徒弟的伤势,这可不是普通朋友能代劳的。
“贤者客气了,阿羽是你的爱徒,我去探望一下也是理所应当,失陪了。”
陆白芷面带微微红晕离开后,夜小楼忍不住“啧”了一声。
“再过不久你是不是就要嫁去群贤山庄做姑爷了?”
“在那之前,我会先把宋澧的表妹许配给你,她仰慕你很久了。”
“你真是个坏心肠,明知道那女人厉害的要命……”
提起宋澧,夜小楼的玩笑之意也渐渐收起,一本正色道:“你早就知道宋澧身上有魔气?”
“他身上不仅仅有魔气,更是镇了第一魔君的魂魄在体内,一旦被有心之人激出魔魂,后果不堪设想。”
“第一魔君?”夜小楼眉头骤蹙,“百年前三魔大战时,战败后被尸藏沉沙西境里的那位?”
“然也,”虚重端起茶杯道,“他死前化一身精纯魔气与魂魄里,附着在活人身上欲韬光养晦卷土重来,阴差阳错之间被我寻到,然后封进了宋澧的体内。”
“等等……”夜小楼敲了敲自己的额头,“你找到了魔魂,却用宋澧的身体来封印?”
虚重无语:“亡罪山的异变你也看到了,只泄出了一丝魔气便引的天地变色。你以为是个人就能镇压得住那么强大的力量么?”
“照你这么说,宋澧跟我们不一样咯?”夜小楼挑了挑眉头,“他除了生的漂亮,其他也没什么不妥啊。”
“相由心生,宋澧样貌可谓天下无双,那是因为他身体里是一颗地地道道的佛心。”
夜小楼闻言哈哈一笑:“佛心?他肚子里的坏水可不见得比你少。”
“此佛心非彼佛心,宋澧体内的,是百年前无法无天里一位高僧的无上妙心,他为了将佛心渡给宋澧,自己提前往生了。”
“这个故事越来越有趣了,为什么要把佛心渡给宋澧?”
“因为……”有问有答的虚重突然犹豫了,似乎是在考虑用什么言辞比较贴切,“因为只有宋澧的身体才能经得起魔气的侵蚀,而不被同化……”
虚重说的委婉,夜小楼也听得委婉,然而细细一品后,夜小楼突然眯起了眼睛。
“不对,只有魔体才不会被魔气同化,你是说宋澧曾是魔道中人?”
“正邪,佛魔,皆由心生,所以是非对错也无绝对,你觉得他是什么,他就是什么。”
“深奥。”夜小楼双手抱胸坐在了围栏上,道:“总而言之,魔体用来安放魔气,佛心用来镇压魔气,这就是你选择宋澧的原因?他知道这些么?”
“当然知道,”虚重用银钳戳了戳小茶炉的碳火,“我是那种会强迫别人的人么?”
此言一出,夜小楼伸着脖子亮出了自己襟前尚未晾干的水渍,虚重敛目垂首,只当做自己什么都没看见。
“那群贤岛的人是来干嘛的?”夜小楼朝外看了一眼。
“陆姑娘是来接我去群贤岛养伤的。”
“你受伤了?”夜小楼问道。
“我不能受伤么?”虚重反问道。
夜小楼无奈:“魔气刚刚现世,正是有心之人开始行动之时,你此时离开,未免不太妥帖呀。”
“非也,只有我暂时避开,暗处的人才会有所行动,我走的越快越好。”
“暗处的人?”夜小楼越来越不明白了,“难道这一切都不是偶然?”
虚重蹙眉道:“宋澧在亡罪山被擒,是因为有人以我的莲花玄玉佩为信,诱他前往,之后便封印了佛心,试图放出魔君,这一环一环皆是针对宋澧而设,想来暗处之人对我们早已了如指掌。”
“会不会跟极乐门有关?”
“尚不得知。”
“那我再问最后一个问题,”夜小楼正襟危坐,道“既然宋澧眼下处境微妙,为何还要把他顺江流放,难道不应该藏起来么?”
“遮遮掩掩反而容易被发现。让你喂他的药,不光能护住佛心稳住魔气,还能让他忘却前尘,变成一个普通人。”
“哈?这个道理我听妙医讲过,只有最普通的人,才能藏住最不普通的东西。”
话已至此,二人谁也没有再开口,小茶炉咕嘟咕嘟的冒着泡,茶香渐渐流满了阕山小亭,不多时,远处一道翩翩白衣袅袅而来。
见陆白芷回转,虚重也终于起了身,起身时却是一个踉跄,夜小楼慌忙去扶,这才发现他衣摆上满是血渍。
“你真的受伤了?”
“一百二十架连弩台和一名出色的剑客,我已经是命大,”虚重稳住身形道,“若非紧要关头觑天崖岩石断开,剑客落下山涧,好友你就要逢年过节为我祭拜了。”
“你放心,我每次都给你烧几个纸扎美人下去,让你孤身在下面不至于太寂寞。”
“有你夜小楼在,我就永远不会寂寞,不然好友考虑一下?”
“拒绝。”
说话间,陆白芷已经到了跟前,文静湿漉的眸子我见犹怜:“车马已经到了,可以启程了。”
“多谢仙子。”说着,虚重回身朝夜小楼致了一礼,道“这三个月,万事还劳烦好友多多留心了。”
夜小楼本想再奚落他几句,话到嘴边却最终变成了一声“保重”。
虚重就这样悄悄地离开了。
他前脚离开,太阳便脱出地表升了起来,夜小楼眯着眼睛看向赤红的日头,长长叹了口气,希望这三个月可以和这个早晨一样平静的度过吧。
但是传的最快的总是坏消息。
一夜之间,中原武林局势骤变,各地茶楼酒馆汇聚了来自四海八方的武林人士,大街上顿时热闹起来,被口口相传在话本里的侠客义士随处可见,而吸引他们前来的是一条乍一听上去完全难以置信的消息。
“听说了么?宋贤者和虚重贤者反目了,还把虚重公子打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