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郊小径,山风幽微,满头大汗的白衣人影疾步行在林间,月色掩映着满头白发,更显凄哀。
一云子朝着月亮的方向步步行进,他托其他叫花将消息带给老乞丐后,便跟随水贼而去,但无奈体能十分有限,刚入林子便丢了水贼的踪迹。
“行不了快步,握不了刀剑,果真是个废人了么……”
神思一晃,脑中不经意又浮现出鹊桥儿尖酸刻薄的话语。
“你就是个废物,屡教不会无心向学,何苦再劳心授艺于你?还落得一身伤病!”
“十指有长短,一龙生九子。同门兄弟,有参差也难免,云儿你说是不是?”
“丧门星!你师父若因此有个三长两短,我要打死你敬祖宗!”
“一云子,我不希望这种事情再发生第三次!”
“我们缘分以尽,你二人下山去吧,走吧……”
最后一次见鹊桥儿,是她要与他们断绝关系的那天。她扔下两把剑,一把通体漆黑,宽而厚重,名曰撼天;一把通体银白,窄而轻巧,名曰吞海。
“你们的师父临终前交代,撼天给嚣儿,吞海给云儿,从此天上人间两不相见。”
她面色很不好,似乎一夜苍老了十岁,从眼底到眉梢全没了往日的神采,没有悲恸,也没有愤怒,她仔细看了两个从小照看到大的孩子一眼,无力摆手道:“我们缘分已尽,你二人下山去吧,走吧。从今起再见到我就当没看见,下辈子我想和你师父两个人平安过日子。”
夜莺鸣啼,山影重重,一云子沿着足迹疾步而行,豆大的汗珠不停滴落,可水寨大门近在眼前时,老乞丐依然不见踪影。
“站住,你是什么人?”
看门的两个水贼身形彪悍,目露凶光,非是能轻易打发之辈,这让平日素来用拳脚说话的一云子蹙了眉头。
其中一个水贼见他欲言又止,又看见他腰上的布包露出一截剑柄,顿时露出警惕之意:“水寨不接见闲杂人等,你快离开吧。”
“我想加入水寨也不行么?”
“你有引荐人么?”
“没有。”
“那就不行,你快滚,别给这添堵。”
一云子是真的被轰出来的,一个趔趄被推到地上,白衣瞬间脏了一片,可就在他摔倒的刹那,身后突然发出一道血色光芒,映的山下树林都成了一片血色。
只见一道光束自寨里冲天而起直入云霄,将星辰皓月流云尽数染作血色,满目的血红之色好似来到阿鼻地狱!
守门之人见情况不妙,慌忙进去查看,一云子从浓重的血色里回过神来,立刻混了进去。
水寨里的人已经疯了,胡乱叫喊着撕扯着自己的身体,连滚带爬朝外逃去,一云子逆人而上,险险走过一个校场便看到了血光的源头。
竟然是一个人,长发散乱,衣衫褴褛,瞳孔赤红如炎却毫无神采,待他发现有人靠近时,猛然转过脸来,眉间一道形似莲花神似火焰的印记赫然显出,金色的纹路明灭不定,一云子霎时睁大的瞳孔。
居然是那傻丫头!
小乞丐一身血红之色,身边早已躺了一圈圈的尸体,一云子忽然发觉,笼罩在红光里的所有东西似乎正在升温,尸体的皮肤已然偏红干燥,隐约要生出水泡来!
“救、救我……”明水烟一身鞭伤,勉强爬到了一云子脚边。
一云子俯身将她扶起道:“是明家姑娘么?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明水烟哽咽道:“水贼要欺负我们,寨主看上了小叫花,也不知怎么回事,突然她就疯了,两眼发红,身出血光,她周围的人吭都没吭就倒了,外头的人一个个也好像疯了一样,整个寨子都乱了。”
眼看小乞丐眼中红光越来越盛,一云子却束手无策:“任她这样下去,这座山都会起火,该怎么办?”
“杀、杀杀!杀了她!”
突然,人群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转头看去竟是跌撞而来的老乞丐,他的情况很糟糕,口鼻出血,呼吸困难,如油尽灯枯!
“你在说什么?你也疯了么?”一云子要去扶他,却被他一把推开。
“你,你不受影响,只有你能靠近她,快去!不然天下要遭啊!”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么?”一云子看了眼小乞丐,又看了眼老乞丐,犹豫不决。
老乞丐捂着脑袋在地上打起滚来:“我当然知道,你快动手,不然我们所有人都要被烧死了!”
一云子蹙眉,只得拔出了吞海剑,一步一步朝小乞丐走去。
见有人靠近,小乞丐转过身歪着头看向他,眸子是嗜血的猩红,面容却是如初生婴孩一般茫然,但她的目光始终都落在一云子手里的长剑上。
“吞……吞海剑……”小乞丐吐字吃力缓慢,“你是……煞面罗汉么……”
握剑的手猛然一抖,一云子惊愕的愣在了原地,她认得吞海剑,还知道师祖?
只是这一愣,满地打滚的老乞丐耳朵里也出了血,一连串的嚷道“动手动手快动手啊”。
一云子提起吞海剑,小乞丐的目光便随着吞海移动,看着它抬高,看着它伸出,看着它突然刺入自己的胸口。
“吞、吞海……”
被刺穿的刹那,小乞丐两眼仍旧迷茫,但猩红的颜色却在渐渐减弱,待她身上所有光芒尽数泄散后,身子突然软了下去,一云子下意识要去接她,两人却一起倒在了地上。
“……撼、撼天哪去了……”说罢最后一句,小乞丐如魂散抽丝一般瘫软了下去,眉间金光流转的火莲也消失殆尽。
所有喧闹之声随即不见,水寨刹那间寂静一片。
月影沉沉,竹林飒飒风起,一道黑衣人影匆匆掠过枝头,锋利的竹叶割断了他一缕金色发丝。
疾步狂奔的意阑珊早已将体力不支的金红叶甩出了老远,眼看快要到达明月天时,竹林深处传来一道歌声,欢快的调子朗朗上口,意阑珊猛然止住了脚步。
金红叶气喘吁吁赶来时,就见他静立林中,眼神仔细扫视着四周。
“你还知道停下来等我啊……哎呀累死我了。”金红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咦?大半夜谁唱歌啊?”
“来者不善,做好准备。”意阑珊侧身而立,隐出防御之势。
金红叶脸色唰的白了,一弹而起躲在了他的身后,只露出两只眼睛瞄向外头。
“江山一笼统,井上黑窟窿,黄狗身上白,白狗身上肿……”
只见一个杂货郎,挑着两只箩筐晃晃悠悠走了出来,眯着眼睛唱着曲儿,一副陶醉其中的模样。
“一个……杂货郎?”金红叶眨巴眨巴眼睛,挺胸抬头从意阑珊身后走了出来,“原来是个杂货郎……吓死我了。”
杂货郎呵呵一笑:“对啊,我就是个路过的杂货郎,瞧把你们吓得。”杂货郎说着掀开了盖箩筐的盖子。
金红叶眼睛一瞪,突然发出凄厉的尖叫:“死人?!杀人了!杂货郎杀人了!”
意阑珊立刻捂住耳朵,一脚踢了金红叶一个趔趄:“别叫了,你哪只眼睛看出那女人是死人了?”
金红叶被莫名踢了一脚,脸上满是委屈,期期艾艾的跟着意阑珊蹭过去看,果然,那女人气息平缓,面色红润,是个正宗的活人。
“那他的罪行,也只是从杀人犯变成了人贩子而已!”说罢,金红叶又一头钻进了意阑珊背上的兜帽里。
意阑珊已经懒得理他了,杂货郎也丝毫没有不悦之意,笑眯眯得盖上盖子,将箩筐解了下来。
“杂货郎今天做个亏本买卖,你把这个女人带走吧。”
意阑珊身子一僵,指了指自己:“我?”
杂货郎点点头又摇摇头,又点点头:“你得把她,交给你师父。”
“送一个女人给我师父?”意阑珊想起师父平日里完全没有表情的面脸,眉头紧紧拧在了一起,“还是算了,我师父不近女色的,我送个女人给他,他要打死我。”
“哟哟哟,你个小娃娃想到哪里去了?”杂货郎露出一个心领神会的笑,“你要相信我啦,我欠你师父一个小小的人情,现在我要还他,天经地义啊。”
意阑珊眨眨眼睛,看向金红叶,金红叶也眨眨眼睛:“他说有道理啊,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人家要还恩情,我们好像……也没有权利阻拦啊……”
虽然觉得哪里怪怪的,却无从反驳,意阑珊只好应下,道:“人我会带走的,但现在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马上就回来。”
“如果你要去明月天的话,就是一百个晚咯……”杂货郎遗憾的摇头,“架已经打完了,人也都散了。”
“可……”
“听话的孩子才是好孩子,只要你把这个女人送去给你师父,你肯定不会被罚的。”说着杂货郎挑起箩筐转身走回了竹林里。
“赔了货,还赔了筐,杂货郎吃亏吃大咯!”
意阑珊看着杂货郎的背影若有所思,他身后的金红叶突然打了个大喷嚏。
“阑珊兄,你说我为什么总有种不好的预感呢?”
金府里,金不闻接到线报气的一掌拍在了桌子上,结实的红木大桌应声而碎,宝兰在外头听到动静连忙进来,正好听到线人在禀报红叶的行踪,一时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门外头那个你给爷滚进来。”
宝兰一个哆嗦,讪笑着进了书房,只恨自己怎么就管不住腿,听见大少爷房里有动静就赶紧过来了。
宝兰刚露了个头,金不闻一个茶杯便砸过去,吓得宝兰一把搂住茶杯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金!宝!兰!”金不闻气的一口气没顺上来,连连咳嗽了好几声。
“哥哥!你消消气,你可不能生气,小心再犯病啊!”说着,宝兰自觉地将茶杯举过头顶,朝金不闻跟前挪去。
“你还知道你是金家小姐啊?我他……我真想打死你!”金不闻撑着头,想打她,又着实下不去手,气的直哆嗦。
“哥你别生气了,生气就不帅了……”
“行,我不生气,我们来讲道理。”
金不闻平稳了一下气息,拉着椅子坐到了宝兰眼跟前,两眼直勾勾的盯着她看。
“你认不认识那个意阑珊?”
“认……认识。”
“知道他的身份么?”
“赤山……赤山弟子……”
“那为何你还要纵然红叶与此人厮混?”
宝兰的表情瞬间垮了下来:“我是觉得以红叶的天赋不学两招真的很可惜啊……”
“可惜?”金不闻气极反笑,冷呵一声,“那我们再把他送回界山吧,界山那群老道人还挺舍不得他的。”
“哥……”宝兰皱着鼻子,嗔怪的喊了一声,“我知道你的难处,红叶是师父唯一的血脉,你不想让他再入江湖。可纸是包不住火的呀,总有一天他会知道自己的身世,如果他要去报仇,我们怎能拦他?”
“只要他不入江湖,他就永远不会知道。”
金不闻答的十分坚定,但宝兰深知他的坚定只是在安慰自己罢了。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有预感,金家堡的那件东西就快要掀出大浪了,红叶迟早会被卷入的,这就是他的命!也是金家的命!”
金不闻长叹一声闭上了眼睛:“我何尝不知呢?可那东西是师父师娘留给红叶的唯一遗物,我舍不得毁啊……”
金宝兰也随之长叹了一声。
恰在这时,线人又来了,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
“大少爷,不好了!红叶要跟着意公子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