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泰与独孤信自从别了高欢,便一路风餐露宿,径投秀容川而来。
由于要提防官道上出没的剪径强人,他们只管捡小路乱走,不知不觉就绕了远。二人倒也毫不在意,于路上你一言我一语的闲聊起来。
“黑獭哥,依你看高大哥其人如何?”独孤信问道。
“你未听他说么?他自诩为人中之龙,且豪爽不羁、古道热肠,似与你我所见汉人大为不同;只是我觉得他身上似有一股莫名的戾气……。”
“戾气?我倒觉得与他有一见如故之感。对了黑獭哥,他言语中似乎颇看重你呢,这正是所谓英雄惜英雄吧,哈哈。”
“如愿你又来了,他非曹操,我更不是刘备,何来英雄惜英雄……。”
“说得也是。我看你两人却远非曹操刘备之流可比。”
“小小年纪便口无遮拦,你须好好改改这毛病。”宇文泰佯怒。
“我虽不像你一样韬光养晦厚积薄发;但只要跟着你,我有朝一日却也必能脱颖而出,让独孤郎的名号尽人皆知。”独孤信毫不在意。
“走了这些时日,我估量应离秀容不远了。”宇文泰岔开话题。
“是啊。咦?前面好像有人。”独孤信道。
宇文泰见状急忙一把拉过独孤信闪入小路边的乱草:久未行人致使路边杂草丛生,均有半人多高,二人猫下腰随即便似没了踪影。
只听一阵马蹄声,宇文泰心中暗暗估算,来者约有十多人。
独孤信偷眼观瞧,见为首的两匹马上分乘两个男子,看那架势却差点让独孤信笑出声来,好容易才算忍住。
宇文泰也稍显诧异之色。只见其中一人一身仆从家将打扮,头戴雕翎皮帽,一张银盆也似大脸,细眼塌鼻,扇风大耳,竟与释教中的弥勒一般模样;肩上斜挎一张铁胎硬弓,腰大身宽,座下的枣红马本也雄壮伟岸,但若与其主人相比顿显羸弱,倒让旁人暗暗可怜起它来。
再看其旁的另一人,则明显是这些人的带头。貂尾帽遮住上首看不甚清脸面,身上一领银色大氅,外罩狐裘坎肩,手中握一柄雕花细纹弯刀,足下蹬一双玄色绣雀皂靴:一幅贵公子的打扮。
“如愿,你且不要作声,我们待他们过去便继续前行。我看这些人虽非歹徒,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休露了破绽。”宇文泰低声嘱咐独孤信道。
独孤信略点了点头。
只听马上那公子模样的人对身旁的胖汉轻语道,“绍宗,今日你可失算了,这荒野小道可不似你说的狐兔众多,一会回去我们怕是要两手空空了,我那兄长定要耻笑于你,且看你如何收场,哈哈。”
胖汉默然。
待这行人纵马走过宇文泰独孤信匿身的草丛数丈开外后,他却突然憨笑起来。
“未必啊未必,绍宗何时曾空手回营过?少主人且看我为你擒两个小兔崽子耍耍。”
说罢,他一手麻利的从肩上摘下铁弓,另一手从悬在马上的箭壶中捻出一支狼牙箭来。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这人毫不在意的悄然用脚蹬住铁弓,却猛一扭身,拉开弦如满月般往这边草丛里的独孤信兜头便是一箭。整个动作在须臾之间根本不容人反应,那里像个行动不便的胖子。
宇文泰听那胖汉言语时就暗觉不妙,却待携独孤信悄悄溜走,未曾料想那胖汉出手如此迅捷,当下大惊失色,想推开独孤信已然不及。
只见这一箭似带风夹啸般直奔面门而来,而独孤信已闭目待毙……。
箭擦着脸颊飞了过去,箭翎带的独孤信脸上一阵生疼。
宇文泰见状,顾不上其他拉起独孤信扭身便跑。隐隐听着身后马蹄声愈近:那伙人显然已经追至。
宇文泰偷眼向后看去,见那贵公子模样的人一马当先赶了过来。料想今日定是躲不过了,又忖以少战多的首要乃是擒贼擒王,便暗暗抽出腰间的虎头短刀,觑着来人较近,突然就势一把推开独孤信,借力返身一个虎跃。
那公子打扮的人大惊,根本未料到宇文泰会有如此搏命之举,咫尺之间已无法可想,仓促下急欲抽刀自卫。宇文泰哪容他有任何动作,霎那间一手挥短刀隔开那人弯刀,身体顺势将他撞下马来。
那人亟待挣扎,却发现早被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刀逼住了喉咙。
胖护卫和十几个随从这时也已经赶到,看到如此架势,各个也已擎兵刃在手。
独孤信此时也迅速跑到宇文泰身边,两人背对背摆出迎敌之势。
无一人发一言一语,空气仿佛凝结般紧张起来。
过了半晌,那胖护卫才开口道:“小贼,快快放了我家少主!否则你二人今日定是走不脱了!我等与你无怨无仇,也本无伤人之意:凭某家的手段,如欲加害,你二人刚刚逃走之际,便可轻易取汝等性命。你若放开他,我慕容绍宗对天立誓,平安让你二人离去!”
宇文泰心中暗想,此时如果真的放开这群人的主子,一旦再生差池,众寡不敌,我二人性命断然不保;不如以进为退。于是向那胖侍卫喝道:“你众我寡,我无伤他之心,须提防你等害我之意。你与我二人两匹好马,到时我自会放了你家主人!”
胖侍卫哑然。但仍大方地跳下马来,并命另外一名随从下马。随即将两匹马牵了过来。
独孤信上前一把夺过缰绳,又向胖侍卫伸出手来。
“这又是何意?”
“你叫慕容绍宗是吧?看你肥头大耳肚满肠肥,箭法却恁地了得。我等虽有了快马,却奈何不了你的神箭。给我把弓摘下来!”
慕容绍宗心中恚怒,却也明白此时不是发火的当口。一咬牙干脆摘下铁胎弓递给独孤信,又把箭壶里的狼牙箭也倒出来撒了一地。独孤信又如法炮制,把所有随从也都缴了械。
“如此你可满意了?”慕容绍宗恨恨道。
宇文泰心中暗笑:自己这个义弟真是仔细。但看来这个慕容绍宗也是个直脾气,他所言未必是虚。
独孤信走上前来道:“黑獭哥,如此我们应可以安全脱身了,还得了两匹好马,哈哈。”
宇文泰尚未答话,只听怀中被制住的这个人突骂道:“小贼休得猖狂,你今日杀了我便罢;如若放我,过后追上前去定斩你二人狗头!”
宇文泰愕然,连慕容绍宗此时都已呆若木鸡。
“你生死都在我等手中,还敢如此狂妄!我倒要看看你是个什么人物!”独孤信愤愤上前,伸手一把掀飞了这人的貂尾帽去。
未料一袭长发随着帽子落地却散了开来:原来这人竟是个女子!宇文泰被那又黑又长的发辫扫的眼前一花,心中暗叫不好。这女子趁机一口咬在宇文泰攀住她脖颈的腕子上。宇文泰吃疼稍一放松,就被她摆身形一个箭步蹿回了慕容绍宗身旁。
两人再定睛观瞧眼前的这个女子,也就在十五六岁的年纪,却端的生得俊俏:眉如弯月,面若春桃;丹凤眼中微露愠,樱桃口边略含羞;俏鼻微蹙似有无穷怨意,粉颈稍抬便释千般风情。只见她双睛并竖,对左右仆从嚷道:“还不快与我捉翻这两个无耻小贼!”
众人发声喊早已围住二人欲下手擒拿;宇文泰独孤信万没想到,被他俩挟持的竟是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女。按鲜卑族的规矩,挟持抢掠女子便是犯了重戒,要断一臂以示惩罚。
宇文泰长叹一声道:“天绝我也。想我宇文泰本欲投军报国,怎料天意弄人,竟要在此地丧身;只望诸位看在我义弟独孤信年纪尚小饶过他。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自当先断臂谢罪,再听候诸位发落。”
说罢他缓缓亮出虎头短刀,袒出左臂便欲举刃自残。
“小贼且慢动手!”那为首的少女见状大声喝道。
独孤信也回过神来,抱定宇文泰苦苦相劝。
“足下这柄虎头金刀是何处得来?”慕容绍宗疾步上前匆匆问道。
“此乃一友人所赠。不想今日却有此一用……。”宇文泰嘿然道。
“不妨不妨。今日你并未得知我家少公主乃是如此一个刁蛮丫头,况且你是为情势所逼才有此举。如今像你一般血气方刚又重义理的鲜卑汉子不多了,呵呵。”慕容绍宗释然,“这柄短刀既是为我主所赠,你便是我家的贵客。来人,备马!”
“阁下难道是尔朱……”独孤信急忙问道。
“不许你再挖苦我,绍宗!”一旁的少女一直未作理会,这时才有些许释然对二人道,“秀容第一领民酋长便是我的阿爹!”
宇文泰心中一惊,这才对之前的莽行有些后怕:倘刚才真是失手伤了这个少女,别说慕容绍宗,便是尔朱荣也万万不会放过自己了,若去投他更是自寻死路;看看独孤信,也是额头冒汗不做一声。
“真是不打不相识啊,宇文贤弟,”慕容绍宗眼看冷场便出来解围,“还有这位独孤小兄弟,铁弓此时可以还给某家了吧?哈哈哈哈。”
独孤信脸色通红的从马上取下铁胎弓交给慕容绍宗。
一行人收拾停当,开始向秀容川进发。
“宇文泰,记得你的左臂膀仍是我的~”少女纵马上前,冲着宇文泰喊道。
宇文泰面上虽未露声色,心中已然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又转念一想,今日和这个刁蛮丫头的梁子算是结下了,到了秀容还不知她会使出什么花招来为难我二人,须从此刻起便小心提防才是。
“你既是来投我父,岂可不问我的姓名?!”
“少公主金玉之身,在下一介妄徒,岂敢冒问名讳。”
“呵呵,妄徒我看倒是未必。见你方才还孔武有力骁果过人,怎么现在说起话来倒像个穷酸书生了?”
宇文泰暗暗叫苦。心道这丫头果然难对付,当下自己最好闭口不言。
“我义兄本就是沉默寡言之人,少公主屈尊下问,他当然更加惶惶不知以对了。”独孤信在一旁圆场道。
“罢了。我叫尔朱义瓈,你二人可要记牢,青山流水,我们日后再做摆布!驾……!”尔朱义瓈说罢,纵马飞奔而去。
“黑獭哥,你没事吧……。”独孤信赶上来道。
“宇文贤弟休要见怪。我家这位少公主是主公唯一的女儿,自幼便被当作心头肉掌上珠,年纪虽轻但说一不二,便是诸位世子们在她面前也要让她三分,连某家都是让她揶揄惯了的,”一旁的慕容绍宗也开始打趣,并马上吩咐身边的随从道:“你们都随少公主回营吧,切记向主公照实禀明事情原委,不可由着她信口。”
路上少了一位冤家,三人才开始攀谈起来。
“慕容前辈见笑了。我二人初来乍到,以后还请前辈多多指教才是。”
“这是自然,某家亦乐于结交你们这样的青年豪俊。不知宇文贤弟可否把这柄金刀的来历告诉在下?”
宇文泰便把如何自高欢处的得到这柄虎头短刀的经过一五一十的向慕容绍宗道来。
“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没成想你二人是贺六浑的至交。他乃是我家尔朱兆将军的义弟。”
“正是!慕容大哥也知晓高大哥?”独孤信来了兴致。
“如愿!在前辈面前你须知些分寸:哪有上来便称兄道弟的!”宇文泰有些不快。
独孤信吐了吐舌头做了个鬼脸。
“哈哈,不妨不妨!”慕容绍宗倒是并不以为然,“高欢虽至今未曾发迹,但确是当世豪杰,某家不会看错。我主亦数次想将他收归麾下,但他并未应允。某家当然和他也有交往。”
“呵呵,想必其时亦不久了。我料不出数月,高大哥就会前来秀容。”宇文泰微微一笑道。
“哦?果如贤弟所言,真乃我家主公之福了,哈哈。”
独孤信也兴奋的看着宇文泰,仿佛早已等不及与高欢的再次相会。
宇文泰仍是面无表情。在他心中,高欢的影子仍然飘忽不定。
“前行不远便是北秀容的地界,想必少公主已经在营中向众人讲述今日的事情了,哈哈。”
慕容绍宗的话打断了宇文泰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