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战场数里之外的林中,尔朱荣亦在秀容军本阵内来回踱步,身型胖大的慕容绍宗也是立在一边不发一言。
随着营中阵阵惊呼,一匹遍体鳞伤的战马背负着一员满身血污的将校跌跌撞撞驰了进来。
“报~!禀领主、中领军,贺拔都督……差我捎来口信,我中军三卫的车悬阵已经……无法再抵御怀朔军的四面攻扑,都督……带麾下近卫及剩余勇士皆已抱定……玉碎之心,誓死不退!都督还请领主大人……马上……从林中……将本阵撤……唔……。”
话音还未落,这名军官一口鲜血从嘴角涌出,便断了气息。一双怒目兀自睁着,未曾阖上。
“领主,事已急了!目前我们尚不知平远将军和黑獭的前军是否已经得手;谨慎起见,还是拔营后撤吧!”
“撤?!若是撤下去,我们怎么向仍在殊死搏杀的将士们交代!!”尔朱荣大怒道:“绍宗不必多言,快牵我马来!这仗打到现在,也到了我们出击的时候了!!”说罢大踏步走了出去。
慕容绍宗虽然无奈,但仍暗暗叹服自己主公的凛然大义,于是吩咐身边卫队尽数上马,随尔朱荣一起从林中杀将出来:这数百精骑已是秀容军最后的赌注,人马虽少,却仍气势如虹地像一把利刃直插阵中。
慕容绍宗遮护着尔朱荣,两人带队一路砍杀深陷敌围,怀朔将兵与贺拔岳麾下残军搏斗正酣,却不曾料有这么一支如同天降的生力军杀到,一时间竟被冲乱了阵型。
贺拔岳远远便望见了一个持铁弓乱射乱打的胖大将军,急吼道:“慕容绍宗!你这厮不在本阵护着领主,来这里却是要送死不成!”
“贺拔老将军,送死却是未必,殉主又有何妨!”慕容绍宗闻言呵呵大笑道:“这醉卧沙场、马革裹尸的壮举,绍宗岂能让老将军独美?”
“我的步军都督怎能如此丧气!”尔朱荣也杀将过来,手起剑落将一个怀朔步卒砍倒:“今番陪你们几个老家伙杀个痛快罢!”
贺拔岳闻两人言,眼中竟湿润起来,他却那里有时间擦拭?直扔了手中已砍得卷刃的配剑,一把夺过刺来的长矛,与敌兵纠缠在一处……。
为破秀容军这车悬大阵,怀朔军已经战了足足有两个时辰,眼看即可擒住敌军魁首大功告成,军中上下都打起了自己的小算盘,‘你拼命我捞功’的心思一出,便不再似之前那般奋勇争先;反倒是秀容残军皆已抱定必死的决心,仍然招招凌厉,出手便要夺命。这两下一来便又耽搁了些许时间。
而这些许时间,便足以秀容军使出致命一击了。
葛荣挥军久攻贺拔岳不下,心中也焦躁起来;却忽听得身后一阵大乱:他急回首看时,只见自军后队纷纷躲避退让闪开了一个缺口,一支声势浩大的秀容劲骑赫然现身,人人挥舞着从未见过的奇怪兵刃掩杀过来!
怀朔军二十余万步骑在与贺拔岳的秀容主力鏖战一番后,皆是人困马乏,无论攻防均已是强弩之末,那里还有余力再应付这万余龙精虎猛的秀容骑军?加上他们手中那连钉带刺的杀人利器上下翻飞,无论是兵是马,一概是沾着便死、碰到就亡,怀朔军那一身厚重铠甲非但无法抵挡这势大力沉的重击,反而成了逃命的累赘;正在苦苦支撑的秀容玄甲三卫残军,远远望见己方强援已至,更是士气大振拼力拒战,无不以一当十。整个战场的局势就这样被硬生生地翻转过来。
尔朱兆一手持竹节钢鞭、一手握狼牙大棍,一路冲杀如入无人之境,须臾便奔到了盔落甲残的尔朱荣面前,只见他滚鞍下马哭拜道:“叔父在上,侄儿万死,救主来迟了!”
尔朱荣见状哈哈大笑,他赶忙扔了手中兵器,搀扶起这位面目都已被血污抹得模糊不清的麾下第一勇将,安慰道:“兆儿不必自责!来得正是时候!”
慕容绍宗立在一旁,兀自懊恼地看着手中的铁胎弓,只见那弓弦都不知何时断散掉了。
“绍宗莫生气,来日我找个能工巧匠,将你这硬弓修好便是,”贺拔岳满身刀创箭痕,由宇文泰搀扶着上前说道:“黑獭,你随兆将军一路杀过来,发现葛荣的踪迹没有?”
经贺拔岳这一问,大家才想起这敌酋至今尚无下落。
“兆儿、黑獭,这里有我们即可,你二人速速整军追击,务必要拿获葛荣,切不可让他跑脱!”尔朱荣厉声道。
大雨滂沱过后,这两军交锋的主战场早已是一地泥泞、血肉狼藉,怀朔大军腹背受敌,战也战不过,逃更逃不脱,不到半个时辰,便已是死的死、降的降,侥幸退离的不足两成。
葛荣便是这为数不多的漏网之鱼中的一员,他本就没有披挂显眼的铠甲在身,逃脱起来反而一身轻便。他瞅准时机夺了一匹战马,踉跄着随败军往后阵退去:中军后军仍在,葛荣不想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认输。
正跑着,忽然迎面冲来一大队秀容重骑,为首一员小将眉目清秀,披挂整齐,手中提着一杆长槊,看看将至葛荣面前;葛荣偷眼瞧得清楚,但既已避无可避,索性低下头加了几鞭意图蒙混过关;眼看着二人正是打马错身的当口,那小将忽然甩手中长槊,磕了磕葛荣的脑袋厉声道:“败兵且住!你家主帅葛荣现在何处?!”
葛荣登时吓得魂飞魄散,赶忙用手虚指了指身后战场;那小将见了也不拦阻他,更带着部下加快速度奔着葛荣所指的方向去了。
葛荣一颗心险些儿从口中呕出,带着残兵败卒拼命奔逃。他心中明白,那持槊小将的出现,确凿无误的说明自家中军已然全军覆没。想到此处更是心如乱麻,便绕路径投后军而来。
就这么没命也似逃窜了不知多长时间,葛荣总算依稀看到了后军的影子。只见在那依旧杂乱无章的一片旗号下,段荣正笑吟吟地骑在马上,似在等他。
葛荣如看到了救星一般,气喘吁吁地策马来到军前立住,大声斥责道:“段荣!你这里明明将我中军遇袭看得清清楚楚,为何不领兵相救?!贺六浑在哪里?!我要见他!!”
“大将军莫要恼怒,”段荣仍是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我大哥即刻便到,还请你屈尊稍候片时。”
“休再罗唣!这后军我要尽数带走!现今怀朔军已经击破尔朱荣,后军必须立即出击,协助我军收拾战场残敌!”
葛荣心中已经盘算好了,虽然眼前这支杂牌军战力不佳,但只要将他们带到前面阵中参战,便会是压倒刚获惨胜的秀容军的最后一根稻草,这惊世之战的最终胜者就还是他。
“哈哈哈哈……,”段荣听罢一阵大笑不止:“大将军,你若得了全胜,遣一旗牌官至此传令即可,却何苦要自己跑来调兵?这军中主帅尚要亲力亲为,确实令子茂钦佩不已!”
说着,他倾身向前一揖道:“还等甚么?快些出来见过大将军罢!”。
“你……你这是在唤谁?”葛荣惊问。
“哼哼,什么大将军,宵小之辈死到临头了还要行诡诈之术,你以为这雕虫之技能骗得了我们吗?”一阵刁钻阴冷的声音从段荣身后传出。
随着后军旗门大开,一个瘦削的汉子披散着头发纵马出现在葛荣面前;在他身后,那里还有什么老弱残兵,尽数皆是枪明甲亮的精健步骑,粗粗一看少说也有数万。
“侯……侯景?!”葛荣见此情形,心中已经明白了七八分:俗话说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如今自己的赌本尽失,而眼前这两人怕是要临阵反水了。
“大将军,你是聪明人,就不必我等动手送你上路了罢!”段荣一挥手冷笑道;只见侯景已将一柄柔钢软剑擎在手中,那剑仍在兀自颤动着,刃尖反射出阵阵幽蓝的寒光。
“且慢动手~!”
段侯两人定睛看时,只见一彪军马由远及近飞奔过来。
看看到得近前,段荣只认得其中一人正是大哥高欢,另外三人却从未谋面。
“葛荣!你这厮在生死关头竟还是诡计多端,险些儿就让你逃脱了!!”
葛荣回首一看,说话的正是方才那长槊小将,看他气愤填膺的样子,该是为刚刚没能擒住自己而恼恨不已。
葛荣还未来得及答话,便听又有一个青年将军大吼道:“如愿,你且闪开!我要亲自手刃这通敌叛国、戕害百姓的匪首!”
“黑獭,这种人中败类不值得让你污了手,还是我来料理他吧!”更有一员身高体阔的大将手持一对竹节钢鞭闪出身形。
“兆将军、如愿,你们谁都不要插手!这国仇家恨,我今天定要一并报了!!”宇文泰回首对独孤信道:“如愿,把你槊借我一用!”
独孤信听罢便将手中长槊交了过来,只见宇文泰接都未接,用手中剑只一击那槊,便把它拨到葛荣眼前,葛荣反应也煞是迅速,一把将槊握在手中。
高欢自始至今未发一语,至此却用眼角余光扫了段荣一下,段荣立刻会意,忙饬令侯景和手下将兵退后,为葛荣和宇文泰空出了一片场地。
“哈哈哈,我虽不知你说的国仇家恨是什么,但今日事已至此,再多杀一个也尽兴了!”葛荣说罢,便麻利地跳入场中,持槊立了个门户,静等宇文泰出招。
“你纳命来罢!”宇文泰恨得牙关紧咬,挺手中长剑纵身便是一招白虹贯日,锋刃直指葛荣面门。葛荣也不慌忙,长槊微微一拨便化解过去,紧接着翻腕子摆槊,横撩一招螭龙探洞,这一拨一撩间招式变化之快、出势之猛,令旁观之人咋舌;宇文泰见状退身急闪,却仍是慢了一步,只听嚓啦一声,胸前鳞甲已被抹成了两片掉在地上。
“小子,你这剑猛有余却技不精,哼哼,今日我就好好教你一教!”葛荣狞笑着持槊逼近。
尔朱兆见状也是一惊:明眼人经这一回合便看出了高低。他思忖着即使是自己与这葛荣放对,三十招内怕也占不得些许便宜,宇文泰这么斗下去恐是凶多吉少。
独孤信更是挺身欲上前帮忙,却被身旁的高欢一把拽住,动弹不得。
“高大哥,你拦我作甚!”
“如愿!你们鲜卑男子与人一对一单独搏杀时,可有许人助拳的规矩?”
独孤信立时语塞,却也只好停下脚步,在一旁抓耳挠腮焦急万分。
这边葛荣已经在刹那间和宇文泰拆了十余招,宇文泰早没了开始时的凌厉攻势,只落得拦挡遮架,葛荣却是一招狠似一招,一式快过一式,那咄咄逼人的槊风枪花,好似一头出洞的巨蟒一般,已快将对手的身形包裹吞并进去;眼看便可轻松取了宇文泰性命。
宇文泰汗如雨下,心中暗想:这葛荣不愧是敌军酋首,一杆槊使得刚猛无比,似无漏洞可循;自己若不用些策略,一条命都只在须臾,取胜更是难上加难了。想到此处,他心中突然萌生了一个以命相搏,败中求胜的法子。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宇文泰虚晃一剑,摆架势往后一个鹞子翻身,欲跳出葛荣那让人眼花缭乱的百鸟朝凤招式,葛荣却早已有备,手中槊并未停顿,脚下却快冲几步,想就势便把宇文泰的后背扎个透心。
尔朱兆见状大呼不好,独孤信更是吓得闭上了眼睛,耳边却听得当啷啷一阵乱响,那槊尖似是撞到了什么金属硬物,两下相碰直擦得火星四溅。
葛荣一愣之下稍微分了分神,宇文泰身子虽已仰面朝天躺在地上,却并不给葛荣多想的机会,只见他一招迅猛的如解倒悬,剑锋擦着地面平划出去,正中葛荣脚踝。
葛荣吃疼后大惊失色,身子却已经站立不住,魁伟的躯体轰然坍塌,单膝跪在了地上;他急欲挣扎,宇文泰早擎着手中的三尺青锋抵在了他的脖颈之上。
“葛荣!今番也教你死个明白!一年前,你为了吞并六镇的一己之私,竟勾结外敌柔然,洗劫屠戮同胞父老所在的武川,便是国仇!我慈母在那一役中惨遭杀害家破人亡,就是家恨!”
葛荣听罢瞠目结舌半晌无语,等他猛然间醒悟过来却待急道:“呵……。”
还未开口,葛荣身子一震,他低头看看,只见一柄利刃已然穿胸而出。
“将死之人还要发声笑吗?”
高欢立在葛荣身后,手中握着剑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