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秀容军主帅尔朱荣遣麾下亲兵分持大令,召集前中后三军主要将领商议要事。所有人都知道,这说明与怀朔军决战的时刻即将到来,于是得令后纷纷披挂整齐,涌入帅帐之中听候调遣:不一刻,上至各军主将,下至辎粮都监全部到齐,大帐内分别排成三列,一时间人头攒动、济济一堂,但却肃穆安静,无人敢发一声:所有人都在等待着尔朱荣的到来。
“领主升帐!”
随着值守侍卫的一声长啸,尔朱荣掀帘幕走入帅帐。此番他却一改往日的装束,头顶的散发已结成一条条整齐的发辫束于脑后,手捧雉翎虎螭兜銮,一身玄色明光铠,外罩灰色描隼纹大氅,龙行虎步地走到帅案之后昂然落座,那威仪好似一只在云端睥睨众生、俯瞰猎物的巨雕。
“三军的首领都来了吗?”尔朱荣侧首问身旁捧剑而立的缇骑校尉独孤信。
“禀领主,前军主将尔朱兆,领罴威、狼迅、鹰扬三卫到齐!中军主将慕容绍宗,领龙骧、虎贲、豹韬三卫到齐!后军主将高欢,领蟒修、猞灵、鳌磐三卫到齐!!”
尔朱兆、慕容绍宗、高欢三人听罢,皆右手扶于胸前致敬,身后的将校则齐刷刷单膝跪地行礼。
“好!都起来吧!”尔朱荣满意的挥挥手道:“今日召集众位到此,是因为我军经这数日的战备修整,已经是兵精粮足,士马强壮,可以与那怀朔葛荣在这敕勒川一决高下了!这战前的一些细节要害,却要与你等计议。”
帐中所有人齐声喝道:“一切皆听领主调遣!”
尔朱荣不慌不忙道:“欢儿,你总管猞灵卫下侦骑营,这几日哨探有何发现?”
“禀领主,怀朔镇逆渠葛荣,已统军在敕勒川北的黄麞谷立下营寨,距我大营不到八十里。初探其兵甚多,全军应不下三十万众;另有游击部队五万左右,往来于怀朔与黄麞谷之间,专职护卫其粮草辎重的转运;此外,尚且留在怀朔城中的守备部队大约五万,也处于随时可以出击的状态。葛荣此番来势汹汹,无论攻守准备上可称滴水不漏了。”
帐中大小将校闻言皆是暗暗吃惊、人情立时汹涌起来;宇文泰站在人群中暗想:这葛荣势众人所共知,可也未曾料想他竟有这么多兵马……,而我秀容全军也不过六万,虽然单兵战力与配备优于怀朔军,可部众数量上仍然是众寡悬殊。这敕勒川决战凶险惨烈可预见一斑了。
尔朱荣全然不理帐下众将的窃窃私语,高声问道:“欢儿,前几****的蟒修卫在云中郡所伐的树木,都准备好了吗?”
“领主勿忧,这些许小物已全部备齐!蟒修卫是我军军备器械的产维部队,前日就已将这些树木枝干伐成趁手的棍棒了。我已备好供领主过目,”高欢也是微微一笑:“来人,把东西拿上来!”
宇文泰心下一凛:棍棒不比短刀长枪,乃是街头流氓无赖聚众斗殴所用的物件,正规军队绝不会配备,尔朱荣与高欢此举,不知葫芦里又是卖的什么药。
正在众人满腹狐疑的时候,两个侍卫进得帐来:其中一人持根三尺来长、手臂般粗细的木棍,另一人费力地抱着一头身裹重铠的死猪。
“兆兄,黑獭,”高欢朗声道:“请你二人出列。”
宇文泰皱着眉头走上近前,再看那尔朱兆,面目上也是懵懵懂懂。
“兆兄,请你拔手中利刃,出全力剁这猪身!”
尔朱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仍然依着高欢的意思拔出佩刀,看觑准了,对着那猪身便狠狠挥了下去。只听利刃破空一声嘶鸣,裹着猪身的甲胄上随之火花四溅,这一刀力道着实刚猛。众人再看那身被重铠的死猪,虽被砍得乱颤,却只有甲胄上被剁开一道深痕,掀开来看那猪身,也只是有些白印而已。
“好,黑獭,你单手持这棍棒再试试。”
宇文泰此时早已明白了高欢的意图,便捋起衣袖,用尽全力挥舞开了手中棍,发出呼呼的声响,力道却也甚足。只听啪的一声脆响,这一棍不偏不倚砸在了猪身之上。这次甲胄更是丝毫没有折损,身旁人看着也是长吁短叹不已。
宇文泰却不着慌,他扔了棍棒,蹲下身来掀开了猪身上的重铠,随着众将齐声惊呼,只见死猪上受力之处已是皮肉翻卷,内里的五脏六腑都流了出来,弄得一地血腥。
“这便是了!”高欢见状大声对众人解释道:“众所周知,兆将军乃是我军中首屈一指的勇士,他奋力一刀尚不能破伤这裹着怀朔步军重甲的猪身,而宇文司马武艺自然无法与兆将军媲美,但只这一棍下去便俨然是致命的杀招了!”
“兆儿,你的罴威、狼迅、鹰扬三卫,总众应有两万左右吧?”尔朱荣笑道:“我欲将这等棍棒尽数配与你的前军……。”
“领主且慢!”宇文泰打断了话头。
“你又有什么高见?”尔朱荣也是一愣。
“欢兄这以棍代刀的法子确实高妙,想这怀朔大部皆是重甲步军,行动不便却防护得体,我军若与其短兵相接,马刀确实占不得什么便宜。而棍棒则不同了,这一击下去,外罩袍铠虽然完好,但内里已然皮开肉绽,杀伤力惊人。但我仍有给欢兄的妙策锦上添花的法子,可以助兆将军的前军三卫如虎添翼。”
“黑獭,你快说来听听!”尔朱兆早已急不可耐。
“取些扎营立栅时用的长钉木楔来,再与我一把锤头。”
不一刻侍从即将这些物事取来,大家也围拢过来欲看看宇文泰的妙法。只见他拿起锤头,将数根两寸许的长钉一一钉进木棒末梢;往复几次,这木棍俨然成了一件将欲刮皮饮血的杀人利器,让人看着不寒而栗。
“兆兄,要不要我拿你试上一试这黑獭造就的狼牙棍?”高欢在一旁打趣道。
尔朱兆早已学得乖了:“如此好的差使,你还是去找绍宗将军吧!”
话音未落,一众将帅皆是哈哈大笑。
“有这狼牙棒在手,我那双鞭都可以弃在一旁了!”尔朱兆大喜:“粗细轻重亦是合适。叔父,这东西如能尽数配于我的前军,不消几番冲杀,那怀朔军便可休矣!”
“欢儿,你即刻差人下去按此仿造,务必在明日一早将前军三卫装备齐整!”尔朱荣下令道:“兆儿,我亦给你半日时间,将这狼牙棍的使用技法普及下去!”
“请领主放心!”高欢尔朱兆二人满口应承下来。
“好,首议已毕,我们再议这第二件!”尔朱荣的声音陡然威严起来:“此番决战,我们秀容军是以寡击众,上至主将、下至士卒都须奋力一搏!我在此立下一条军规,各军务必传达到士卒一级!此次军议后,我将差遣缇骑校尉独孤信,持我佩剑下去各军查察,如有对此令未明者,当即斩讫报来!负责传达而未达者,责以军棍三十!”
众将闻言皆屏息凝神,停止了议论,都想知道这是何种条令,竟如此森严无情。
“此战中,不以斩获首级多寡记述军功高低!每名军士,皆须严守军令,奋勇向前!如有违令在战场上擅自割取敌人首级者,不论军职大小、军功高低,可立斩不赦!!”
尔朱荣此言一出,如雕枭厉声鸣叫一般,余音绕梁久而未绝;众将听了更是鸦雀无声。
“领主帅令已下,佩剑在此!众将都听明白了罢!!”独孤信说完,将怀中揽着的长剑抽出擎在手中道:“有违此令者,请视此案!”
长剑一挥之下,独孤信面前的小桌案立时被劈为两段。
“前中后三军主将留下,其他人等即刻返回本部收拾准备,我已给那葛荣下了战书,后日清晨,我们与他在这敕勒川上决一雌雄!”
“得令!”帐中大小将校一齐发声,那气势似可直冲帐顶,震慑九霄。
此时此刻,黄麞谷怀朔军大营。
葛荣在中军大账内斜趔着眼睛上下打量面前这人,良久才开口问道:“你就是贺六浑的全权代表段荣?”
那人微微一笑,不卑不亢地给葛荣作了一揖道:“正是。”
“你们既然到了此地,就是说武川已拿下了?”
“不错。”
葛荣心中不悦,但仍耐着性子道:“辛苦了。段先生既非军中大将,就请一旁落座吧,”他对着帐内侍从说:“请柔玄怀荒二镇的前部先锋官进来!”
侍从唯唯诺诺转身出去,不一刻,便领着一人进得帐来,只见那人身无片甲穿戴,说像贩夫则瘦削不堪,道是走卒却一瘸一拐。他跛着脚上前对着葛荣也是轻施一礼;帐中将校看着这颇有些滑稽的情形,都忍不住暗笑。
葛荣虽不好发作,但明显已是强压着性子问道:“你就是归义投诚的二镇前部先锋侯景?”
“正是。”
“窦泰、高昂二人后日清晨即可赶到这敕勒川吗?”
“不错。”
随着侯景话毕,帐中将兵再也忍耐不住,立刻爆发出一阵哄堂大笑,连那帐外的卫士听到了也笑的东斜西歪。
葛荣怒道:“好了!你二人都下去准备吧!后日清晨,作为预备队在我后军压住阵脚!”
段荣侯景二人听罢不发一语,双双退去外面。
“贺六浑这汉犊子,今番如何派了这两个歪货前来,真是气煞我也!也罢,待我收拾了尔朱荣那老匹夫再与你计较!”葛荣恨恨地说。
“大将军,秀容军已下战表至我军中,约定后日清晨在敕勒川一战!”
“哼,复他战表,就说到日决战!诸将听令!”
帐中将校这才停止嬉笑议论。只听葛荣厉声道:“后日清晨赶到那敕勒川,各部仍以惯常的箕形阵迎敌,命众军都备好绳索,等战败那老匹夫一众羸兵弱将,全都困缚起来与我斩在那川上!”
这边侯景回到自军营中,马上找来段荣密议。
“子茂先生,高兄那时嘱我们便宜行事,若是看葛荣准备得当、攻守得法,便助他一战灭了那尔朱荣,”侯景说到这里却稍微停顿了一下,俨然道:“今番一见这怀朔军,真是兵势浩大、军容甚盛;只是我们被安排在这后军之中,恐不利于斩将夺旗、博取军功……。”
“呵呵,万景,”段荣不无意味地干笑几声,注视着侯景道:“凭你的胸中谋、掌中剑,还怕到时取不来功劳吗?”
次日,高欢将相关命令给所部诸将安排妥当后,一个人在帐内陷入了沉思:自己这一番布置已做到极致,只等大战拉开序幕,由苍天来操纵这胜败的天平了。
他不禁长叹了一口气:这连日来机关算尽、万般周全,把这北边最大的两股势力玩弄于股掌之中,虽然自己应付起来仍无大碍,却也是分身乏术、略感吃力。想到这里,宇文泰的影子自然而然地又漂浮在高欢的脑海中:他在自己那以棒代刀的谋划上居然还能有更深的考虑,心思缜密可见一斑;若是能将此人彻底归入麾下同心协力,自己肩上的重担也可卸掉大半了;可宇文泰如一头难以驯顺的汗血宝马一般我行我素,近日来费了好些力气调教降服,时至今日却仍没见什么大的效果。
随着帐外一阵悉索,一个熟稔的声音问道:“欢兄,在帐中吗?”
说曹操,曹操到。高欢也是暗笑:“黑獭吗?快快进来!”
来人果是宇文泰。高欢忙示意他坐下,两人便攀谈起来。
“看你这一身披挂,战袍上都满是尘土的样子,是协助兆兄去操练那狼牙棍法了吧?”
“嗯。这大半天都耗在校场之上,事情毕了才得空前来探望欢兄,”宇文泰抬手抹了抹额前的淋漓大汗道:“欢兄,为何不早日把你就任后军主将的消息告与小弟?领主将如此要职交于你,乃是你长期以来为秀容军殚精竭虑的回报啊,此事着实是可喜可贺!”宇文泰抱拳施礼道。
“黑獭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此战事关秀容军的生死存亡,人尽其才更是战前准备的关键所在。这后军负责些侦查敌情、军械维修和粮秣转运的杂事,并非是上阵搏命的的要害部属,满营中但凡叫得上名号的将领都已各司其职、不得挪动,只我一人还是闲散之身,又恰好熟悉这后军杂务,所以我们的尔朱大人才临时将这个职务交于我手,”高欢露出一丝苦笑:“你道他真的肯重用汉人了?非也非也~。”
宇文泰听后沉默良久,半晌才道:“前些时日,欢兄曾对我说的胡汉一家,确是精深的道理,我一直不能忘怀。此战之后,我定要秉笔直言,向领主奏明这其中的利害:若只是用些权谋驭人之术,不能真的以宽阔胸怀将部下一视同仁,又怎能做到将帅同心,挽我大魏危亡于既倒呢?!”
“呵呵,用人之事向来是领主的禁脔,这营中大小职位的奖惩任免,你几时见他放手交于别人过?我劝你也不要有此糊涂之举。”
“欢兄,为人臣者怎可将主公的过失视若不见呢?”宇文泰仍是不解道:“尔朱大人并非暗弱昏庸之主,他应知晓忠言逆耳的道理,我辈若直言劝谏,又岂会落得龙逢比干的下场?”
“黑獭,如此说来,你是执意要做这秀容川的晁错了?”高欢笑道:“若我所记不差,那汉景帝也是一代明君罢?”
宇文泰闻言如鲠在喉,再说不出话来。
“不必太过在意此事,”高欢意味深长地说:“以你的雄心和才智,比那晁错自是强上百倍,现在要做的,只是蛰伏待发,耐心寻得一位不世出的主公就行了;好啦,天已迟暮,明日一早就要开拔与葛荣决战了,弟妹今晚肯定也有满腹的话对你说。你也早些回帐歇息吧!”
看着宇文泰怀揣心事慢慢离开的背影,高欢的脸上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夫君,你回来啦?”明月看着宇文泰缓缓卸下盔甲,关切道:“快饮些水罢。”
“有劳你了,”宇文泰接过明月递来的水壶一饮而尽:“今日确实有些疲累。”
“听义瓈说明日你们就要与那葛荣决战了?”
宇文泰坐在明月身边,望着她那故作镇定的脸庞,忍不住笑道:“好啦,我知道你不放心,明日定会小心谨慎的。”
明月听着宇文泰这举重若轻的话语,再也装不下去,两行清泪夺眶而出,样子甚是可怜:“本欲说些宽心话给你听,却哪成想还要你来安慰我,你得妻若此,明月甚是自责!”
“又说的是哪里话!”宇文泰揽住爱妻的肩:“有你在,即便是九死一生的前途,我也定是那战后返归之人。明月,你且把心放下,这般哭来啼去的,我却不知是要上战场杀敌还是在这温柔乡里劝解你了。”
明月闻言便止住了泪,却回身从枕下掏出一面亮闪闪的镜盘:“夫君,你整日在军营中摸爬滚打、操练演习,铠甲背侧的护心镜都已裂开了。明晨你就要上阵杀敌,今夜我也断不能安然入眠。虽不可与你同去,但这漫漫长夜,却足够工夫让我为你修补这身征袍了;你先上榻睡下吧。”
宇文泰心下感动,也知晓明月的脾性,便不再劝慰,轻吻了一下爱妻的额头,翻身躺下装作睡去。
夜已深沉。
过了许久,宇文泰忍不住偷眼看去,帐中灯火闪动跳跃下,映照着明月美丽而坚毅的面庞,那手上的一针一线,仍未停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