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相言甚欢,索性下马围坐,一边赏这身旁盛景,一边攀谈起来,不知不觉抬首间日已西斜,山丘下的草原人家也已收拾停当,缓缓南去。
“黑獭、明月,这天色已是不早,我们也需小心那怀朔军的游骑探马趁夜来袭,还是快回营去罢。”高欢催道。
“啊呀不好,只顾与你们二人畅聊,却险些儿忘了一件大事,”明月听高欢语后猛省道:“那牧马的伯伯,还不知近日这敕勒川就要成为战场了!我们须赶快返身,通知他马上离开此地以避战祸才是!”
宇文泰听罢忙道:“莫担心。这川上人家,皆是游牧四方的,那老者若是去得远了,应该可以避开这场兵祸。”
“你哪里知道!我已问过了,他便是这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氏,从未离开过敕勒川的!”明月愈发着急起来,便欲上马去追;宇文泰也赶紧扶鞍落镫。
“慢着!”
宇文泰和明月被高欢一声喝止,都愣了下来。
“你们二人想过没有,我们初涉此地,那老者身份底细未明,若是找到他并将实言相告,我们秀容全军的行踪也就有暴露的可能,若他逃离这里后将我军动向有意无意地泄露给怀朔军,我们这场决战还未开打就已经是输了一半!”
宇文泰闻言默然无语;明月却仍不罢休。
“难道为这些可能,就可以漠视人命吗!你们整日里说要济世拯民,匡扶天下,如今却连一个老牧人的性命也不欲去救,真是可叹可笑!”她毅然决然道:“今日无论你们怎么劝阻,我是定然要去救这老者的,你们自便吧!”说罢便欲上马。
高欢恼羞成怒道:“明月!看在黑獭的面子上,为兄这才好言相劝:这一人之命与我秀容数万将士相比,孰轻孰重?大军战前,容不得我等为将之人出一丝一毫的差错!若不是看那老者曾照料于你,为杜绝一切泄密的可能,我早就追上前灭了他的口去!你既委身在这行伍之中,军令如山、法理无情的道理,应当晓得!”
宇文泰看看场面愈发尴尬,便道:“欢兄,你所说的我和明月都知道了。这样吧,今日天色已晚,你先行一步,我和明月慢慢回程,在路上我自当好好劝说她。”说罢暗暗扯了下明月的衣襟示她不要做声,又对高欢使了个眼色。
高欢会意,这才上马勉强对明月施了一礼,自个儿扬长而去。
“夫君,”明月一双泪眼注视着高欢远去的身影道:“今日才算看清,你这兄长表面文采飞扬、潇洒倜傥一表人才,内里却是个口是心非、心歹手毒狠辣无情的虎狼之辈。”
“明月,你莫要怪他,他一介斥候出身,见过甚多战场惨烈、生离死别;今日之事,他是舍了兄长的身份而尽一个军人的职责。”
“休再提他了。我只想问你,这老者你是救也不救?”明月目光坚毅地盯着宇文泰。
宇文泰从未见过自己的爱人如此危言正色,踌躇之下募地心生一计。
“适才我察看那老伯的言谈举止,亦不信他会是怀朔军的细作:想他若有歹意,在我和欢兄赶到之前就早将你掳往别处了;所以我定是要救这一命的。只是有一条你须应承下来,我们便即刻出发前去寻那老伯。”
“莫说一条,便是十条也答应你。”
深夜,独孤信的帐内却仍是灯火通明。
“如愿,那老伯安顿好了吗?”宇文泰疲惫地靠在桌案前:本想在敕勒川与爱妻挚友一起放松一下,却不料出了这许多事情闹得不欢而散。好容易才寻得那老伯将他悄悄带回营中,也不知今后还有什么变故在等着自己。
“放心吧黑獭哥,绍宗大哥部下的典牧官和我交好,我已将那老伯安排在他下面做个司厩,其实还是喂养他自己的那些马匹。”
“嗯,你做事越发有见地了。记得叮嘱那典牧,战前不要让那老伯在营中肆意走动。这一切我是瞒着欢兄暗暗做下的,若是再被他撞破,又不知要生出什么事来;待我们击败葛荣后,我便凑些银两购下他的马匹,差人护送他去南面养老罢。”
“好啦,不劳你吩咐,我心中自有分寸;不过这些你和明月姐说明了吗?”独孤信仍有疑虑。
“她执意要救那老伯,我做这些又岂能不经她的首肯?”宇文泰长叹一口气。
“黑獭哥,”独孤信机灵地眨眨眼睛道:“若是她当时认同欢兄的话,那就不是你我认识的明月姐了。”
宇文泰转念一想,如愿的话确实不无道理。明月与自己从小就是青梅竹马,虽然彼此因战乱分隔,长年了无音讯,但直到在秀容与她重逢之后,却仍是初见时那般熟稔亲切:时光穿梭如白驹过隙,明月那仁慈善良的天性却从未改变,与她经历这许多波折最终走到一起,不也正是被她身上这金子般的品格所吸所引?
“好啦,既然你二人已商量妥当,就快些回去吧,我被你们折腾这半宿,也早乏了。”如愿不由宇文泰多想便下了逐客令。
“你这小子好不通情理,若回得去,谁要在你这乱糟糟的地方将就许久。”
“果然被我猜中,明月姐虽依了你,却还是赌气你不明着帮她,这三更半夜的被赶出门外,恁地可怜,呵呵。”
宇文泰被如愿说中,心中尴尬却又不得发作,脸上只一阵白一阵红,便索性岔开话头道:“如愿休再取笑,为兄还有别的话要与你说。这近几日来,我越发觉得欢兄好像变了个人一般,虽说同在戎马、参预军机,军阶森严、法不容情的道理谁都明白,但他却对我愈加严厉,好多时候让我下不来台阶,这次更是明里痛责明月执拗,暗中怨我纵容失察,好像无论我做何事,与他意见相左便是天大的过错……。”
“爱之深责之切,黑獭哥,他那是英雄惜英雄,恨铁不成钢罢了,毕竟论这行伍之事,他比你我的经验历练要深得多,你也休要再生疑虑。你们四人此去敕勒川,他是最年长的,若不借此立些威严,今后就更没法管得了你们这些龙凤之人了。”
宇文泰听独孤信一番话,不由得楞了一下:“四人……?”
“是啊!话说回来,欢兄他这次确实有长者护幼的风范:若不是他告诉我义瓈也要与你们同行,并坦然替我前去,我便少不得又要受那刁蛮丫头的促狭了。好了,快些睡吧,我都困死了。”说罢,独孤信便自顾自跳上榻,蒙头睡去。
宇文泰再不回声,一个人呆呆坐在榻边沉默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