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容军的大营扎在龙驭河畔,此地就在敕勒川边,水源亦是充足,利于大军补给和进退,是慕容绍宗几次探查后,斟酌选定的营盘,他报与中军主帅尔朱荣后也颇得其青睐。用绍宗的话说,龙驭之名乃是吉兆,秀容军便要在此处困驭住葛荣这头恶龙。
一日晴空万里。蔚蓝色的天穹之上,牛乳般洁白洗练的云朵在初夏和风的轻抚中悠然飘过,似乎伸手即可采撷来送于心仪的女郎;一派苍茫下的便是那翠绿欲滴的川原,广袤的大地上草嫩花开,间杂着泥土的芬芳,正是结伴出游的佳期盛日。
高欢信步走出帐外,远望那一马平川、绿意盎然的茫茫草原,一时间心里也暂时忘却了那繁杂乏味的军务和应酬,不禁感到通身上下都爽净了许多:都言这敕勒川是北疆让人流连忘返的首个去处,果然不错。
高欢略定了定神,就直奔宇文泰的驻地而来,却不料正巧遇到独孤信,便招呼道:“如愿!这般急匆匆喜形于色的,莫非是领主答应将义瓈许配于你这乘龙快婿了?”
“高大哥又取笑我了,那药叉妹子谁人敢娶,我尚年轻不假,却还想多活几个春秋呢。”
“你这小子,整日里嬉笑胡闹,全无黑獭那般沉稳练达。”
“军务之内,如愿自当敛容勤勉,通学以求奋进;但军务之外,若还是一脸正气不见笑颜,那真是万般无趣了;说到黑獭哥,我还正要去找他。”独孤信笑着说。
“哦?难不成又要忙里偷闲出去玩耍?”
“何事都瞒不过高大哥啊!小弟这连日来被领主驱使差遣,久未骑乘飞驰,这髀间都生出些许赘肉了,满营中皆传的‘风流倜傥独孤郎’如何能变作绍宗大哥那样的胖子?今日如此好天气,正好约上黑獭哥去那川前纵马,活动一下筋骨。”
高欢听罢,心下暗道:这独孤信心思极为灵巧活络,又是那宇文泰的死党,若携他同去万一瞧破了自己的心思,岂不是弄巧成拙?这番要想个法子阻他留在营中。想到这里,计上心来。
“如愿,如此你可是为兄的救星了!快快,赶紧去寻黑獭去罢!”
“高大哥这是何意?”独孤信不禁好奇起来。
“你不知吗?今日义瓈和明月已经约定黑獭去敕勒川上游玩了,也叫上了我,我这边正是杂务繁忙无暇脱身,你却正好去跟他们凑个热闹。”高欢说完,朝独孤信一抱拳。
“什么?那……那药叉妹子也要随行?”独孤信一下跳将起来:“我不去了。高大哥,你委实不知,小弟在领主面前都没有在她身边那般股栗胆颤,今番还是你去顶这个霹雳罢!哦对了,绍宗兄还说要为我讲解兵书呢,我就不耽搁你们了!”
“哎?这却怎地是好……。如愿,如愿!休跑那么快!”
话音未落,独孤信早已落荒而去;高欢心中却暗笑不止,他轻松地踱着步,不知不觉间已经来到了宇文泰帐外。
“黑獭!”高欢故意高声道:“帐中没有旁人吧?为兄要进来了。”
“是欢兄吗,快请。”
出乎高欢意料,帐中只有宇文泰一人端坐在案前,正忙着查对一本辎重留档。
“嗯?我那弟妹怎地不在?”高欢憾道:“今日天气甚好,本想约你二人去那敕勒川走一遭的。”
“欢兄,你来晚一步,她已独自去了。”宇文泰仍手不释卷,似无暇旁顾。
“什么?你竟让她一人去了?黑獭,你……糊涂!”高欢怒道:“做甚么?还不与我一起去追?!”说罢,一把拽起宇文泰就欲向帐外跑。
“欢兄,你这却是为何?”宇文泰冷不防被拉了个趔趄:“明月早上对我说她想去敕勒川看看,我思想也没什么打紧,便让她去了。”
“你……,你平日里论起军政大事说得头头是道,怎么这儿女之情却这般大意!你和明月既已成夫妻,便应心有灵犀才是:她问你,便是邀你同去之意,你却呆得像根木桩!难道就没留意她走时是否神情怏然?”
“这……我那时在看兆兄刚刚送来的军册细目,却是未曾……,”宇文泰有些恍然。
“敕勒川不日便会是两军对垒的战场!当此要紧时刻,那怀朔军也必定是游骑四出、斥候遍布,你竟安心看她一介文弱女子独自涉身那危机四伏之地?”高欢打断宇文泰的话道。
“糟了!欢兄,若不是你来,险些个误了大事!好在明月刚走了不到半个时辰,请兄长快快随我去追!”宇文泰此刻才如梦方醒。
两人急匆匆出帐挑了快马,加鞭向敕勒川方向飞驰而去。
明月自别了宇文泰,便单人独骑在这地阔天高的川原之上信马由缰;那马儿似也看懂了主人郁郁寡欢的心思,索性漫无目的地逡巡起来,时不时低头嚼着嫩草。
想到这广袤草原不久便会成为血肉横飞、你死我活的杀戮场;加上近日宇文泰军务繁忙无暇他顾,好端端一个同游敕勒川的机会便就此失掉,再来此地想必也是沧桑之变了……,明月心头不由得陡生凄凉。
正在彷徨时分,却远远望见一群骏马自远处低矮的丘梁上奔驰而下,马群后面,一个手执长杆套索的老者也乘着一骑尾随。
一阵阵悠扬的唿哨响彻耳畔,马群也如行伍中的士兵一般令行禁止、整齐划一地在牧放老者的套杆指挥下缓缓来到明月面前。
“姑娘,老远就看见你一人立在这里;怎么,没出什么事情吧?”这须发皆白的老牧人和善地问道。
“哦,并没有什么事情。小女只是来这川原美景游玩而已,但亲友却因故未曾随行,所以有些情绪罢了,”明月答道:“老人家,你是这敕勒川本地人氏?”
“正是。老汉自幼便生在此地牧马放羊,这些许年来一直不曾离开。姑娘,这敕勒川景致虽美,但并无明显道路,你一个人若是迷失了归途可不是耍处;”老者关切地说道:“这样吧,我今日也没甚么要紧事情,便带你在这草场子上转上一转,也是个伴当,你看怎么样?”
“这却甚好,如此便有劳伯伯了。”明月在马上浅施一礼,随着老牧人并辔而行,两人也并不生分,便就这敕勒川的风土人情聊了起来。
“听姑娘这一席话,并非是初到此地吧?”
“伯伯说的是,其实东面的武川便是我的故乡。”
“这么说你小时是这草场子的常客咯?想那时这敕勒川也是满处孩童玩耍,我家的马驹还让他们骑过呢!哈哈,姑娘你要算是我的半个同乡哩,还请恕老汉刚才冒昧了。”
“伯伯过谦了。”明月深感这老牧人一片盛情,心里未曾想经年来,敕勒川上的人们依然善良和气,一似往昔。但看来这老者并不知这里大战在即,如此便更不能让他们突遭这战祸荼毒,自己应立刻将实情和盘相告。
正思量间,只听那老者指着别处问道:“姑娘,你看远远那两匹快马,是不是你的亲友寻来了?”
宇文泰高欢一路疾驰,狂奔了约个把时辰,这才远远望见明月的影子。二人皆恐其有失,便急忙挥手招呼。
明月也随着老牧人的指点看到了二人,转首道:“伯伯,这两人正是我的亲友。我即刻让他们过来相见。”
看到明月安然无恙,宇文泰与高欢心中都是大石落地,却那里还用她招呼,早已催马跑到了近前。
宇文泰看到明月身旁的老者,便在马上施礼道:“老伯,晚辈一时疏忽,未伴在内子身边,有劳你回护于她了。”
“咳,年轻人你这却是哪里话?老汉与这姑娘一路走来,谈天说地,也是有趣得紧。”老牧人笑吟吟的答话。
“见过老伯。敢问这周围还有其他牧人么?”高欢这是也在马上欠身施礼道。
“哦,那矮丘后还有几户放羊人家,不过他们今晚就徙回南边了,不会在此地久留。你们若是要看这敕勒川风景,那矮丘之上应是最好。”
“多谢老伯指点,那我们就此别过了。”宇文泰道:“明月、欢兄,既来了,我们便一起去看看如何?”
“这有何不可?”高欢笑道:“这号称北边第一去处的敕勒美景,怎能不看?若不是为兄拉着你同来,明月此时仍是形单影只呢。”
三人说笑着驱马上了那老者指点的山丘,此地虽然并未见得高出几许,却可俯瞰整个平坦的川原:在阳光的映照之下,那蔚蓝的无际天空和碧绿的旷野草原,像极了一翡一翠两块巨大宝石,其间星星点点地缀着悠闲吃草的牛羊和炊烟渺渺的毡帐:确是难得一见的北国风光。
“光阴似箭、岁月如梭……。再至这敕勒川,才得领会其中的妙处。”宇文泰不禁叹道。
“不妨说来让你的内人听听。”明月此时也轻松顽皮道。
“登丘望远,心旷神怡。连日的军旅繁务让我透不过气来,一至此处,这满身重担却似全然消卸得无影无踪了。”
“黑獭这话,诚有余而雅不足啊。”高欢在旁接话道:“弟妹不妨听我一述。”
“哦?洗耳恭听。”明月转头好奇的看着高欢。
“此地苍茫辽阔、生机盎然,足以令经纶事物者忘返、鸢飞唳天者息心了。”高欢不假思索道。
明月听罢,不住称妙,转念一想更道:“我们在此地共和一曲,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宇文泰微笑道:“便请明月先行,不才居中,欢兄文采高妙,据尾收调罢?”
“这谅也不难!”高欢踌躇满志。
明月假一思索,词调俱成;只见佳人轻启朱唇,嫣然一曲立时如香氛般弥散在空中:
“敕勒川,
阴山下;
天似穹庐,
笼盖四野。
天苍苍,
野茫茫,
风吹草低见牛羊……。”
明月歌罢,高欢不禁击节赞叹,耳边却又响起宇文泰那沉稳豁达的声音:
“敕勒川,
驭水畔;
层峦绵延,
河谷曲弯。
牛羊壮,
马奶香,
云遮沃野掀绿浪……。”
高欢听着暗想:黑獭这曲其中竟暗含着隐承之词,用明月曲终的‘牛羊’相接在他自己的下阙,甚是高妙,也给终节出了个难题,我却也不能因此落了下风,被明月轻觑。思毕恰是宇文泰曲终,高欢便朗声歌道:
“敕勒川,
赛江南;
莺飞燕舞,
草长花鲜。
绿浪翻,
原微澜,
漫歌一曲须尽欢!”
悠扬婉转的唱和余音久久不去,三人皆是沉默片刻,明月却先露莞尔,宇文泰高欢继而也是抚掌大笑,彼此更是钦佩不已。
【历史豆知识:
敕勒川:由字面意思可知,此地最早应是敕勒人聚居的地区。据考其地位于如今的NMG土默川平原,即BT市辖的TMTYQ大部和HHHT市辖的TMTZQ小部,其北部倚靠着连绵起伏的大青山(即阴山)中、西段。
敕勒,原指丁零部,由于惯于使用和制作轮辐巨大的车辆,所以又被中原人称为高车部。最初这个部族游牧于贝加尔湖东、南附近,公元三世纪前后,活动范围扩至叶尼塞河上游,与古坚昆人杂居,也被称为西丁零。据记载,北魏文成帝时期,敕勒人乘着五部高车合聚祭天,走马杀牲,游绕歌声忻忻,行进于草原之上。从中可以看出这时的敕勒人已经鲜卑化了。
最初的《敕勒歌》也是使用鲜卑语传唱的,始作者应为北齐名将斛律光。惜乎年代太过久远,原歌已无任何记述和曲调传承下来。本文的三节中只有首节为汉译原文,后两节为作者根据情节杜撰。】